過了年朱仇已經十二歲了。十二歲的他仍像個木疙瘩,而且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獨了。他躲在茅屋裏,再也不與鄰居家的孩子們玩耍,也不怎麼說話。就算偶爾走出茅屋,他也隻是跑到河邊的一處高地上坐著,呆呆的,長久地盯著淮河,一坐就是一天。看到的人都說,木疙瘩瘋了,下雨都不知道往家跑,坐在那兒像個石人。
春天到了,萬物複蘇,各樣的野花都開了,河灘上飄著一股不知名的香味。朱仇就坐在野花叢中,他抱著雙膝,麵無表情,看著滾滾的淮河,陷入了沉思。
“嗨,小老弟,你知道朱家庵怎麼走嗎?”這時候,河裏來了一條蓬船,蓬船靠岸後下來一個人,那人站在河邊仰臉對高地上的朱仇喊著。但朱仇仍不說話。
“你不是啞巴吧?”那人順著鋪滿野花的灘地爬上了高地,他盯著朱仇看了看,好像很著急,抹了一把汗說,小子,你倒是說句話啊,朱家庵咋走的?朱仇看了看他,倒也沒說話,把手抬起來,朝朱家庵的方向指了指。那人便朝朱家庵跑去了,跑得時候還嘟囔了一句“真是個怪孩子。”
趙遠望正在田裏鋤豆子,雖是春天,卻也累得滿頭大汗。他放下鋤頭,跑到地頭上去喝水,便在這時候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遠望,遠望,你在哪兒呢?你娘不行了,快跟我回山河尖去。趙遠望抬眼去看,樹林裏有個人,正像無頭的蒼蠅般亂撞著。趙遠望認識他,他就是山河尖最皮實的人——趙跑。趙遠望連鋤頭也不要了,他慌忙跑了過去,拉住了趙跑。趙跑太累了,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把話說清楚——趙遠望的母親不行了,她想見兒子最後一麵。盡管那年月不幸的消息太多,可這個消息還是令趙遠望傷心欲絕。他差點暈倒在樹林裏,若不是趙跑扶著他,恐怕他就跟著母親一塊走了。他顧不上太多,回到茅屋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跟著趙跑走了。進了樹林,正碰上洗衣服的曾梅,曾梅問他什麼事,他擦著眼淚說,俺娘不行了,還沒有說完就哭了起來。
曾梅也哭了,也不知為什麼,明明不想哭,可眼淚不聽話,止不住往下流。她顧不上洗到一半的衣服,丟下木盆也跟著去了。他們坐上趙跑劃來的蓬船,逆流而上,一路回到了闊別十二年的山河尖。蓬船離開朱家庵的時候,朱仇仍坐在高地上,他靜靜地看著蓬船離去,瘦小的身影就像個小黑點……
山河尖依然孤寂地躺在那兒,許多年也不曾改變過。
趙遠望和曾梅順著十字街南頭的碼頭上了岸,離家還有一裏路的時候,就聽到了呼天搶地的哭聲,那聲響尖銳刺耳,在山河尖的上空鋪開來。趙遠望聽得出來,那是他的姐姐和妹妹們的聲音,特別是他的啞巴姐姐,發出一種尖銳地令人聽來發毛的哭聲,刺人耳膜。沒聽到哭聲的時候,趙遠望還能堅持,一旦聽到哭聲,他也爆發出一股強烈的悲傷,撲倒在地上,以膝蓋為腳,一步步爬上了河堤,一直爬到他親手修建的新房前,才失聲痛哭起來。
趙永瞧已經脫去了軍裝,拖著那根鐵腿,帶著老少爺們正忙碌著。院子裏一並排跪著啞巴、趙問男、趙聞、趙搖、趙小,哭聲就是她們發出來的。而趙問男正和趙永瞧爭論著,他們為了喪事的規矩問題爭執起來。趙永瞧發跡之後,成了山河尖的人頭,他愛麵子,講規矩,非要按照山河尖長久以來的喪葬規矩辦。按照他的說法,山河尖誰不給他麵子?他要給母親辦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把母親的棺木停放在祠堂裏,搭設靈堂,在靈堂中央掛上一個大大的“奠”字,接待四方賓客,凡有哭靈的賓客朋友都要在靈前三叩頭。他還要請孫癱子主持大事,選墳地、紮雲幡,紙人紙馬無不齊備,請嗩呐、燒蒲草,最好組織一場驚天動地的哭靈,那樣才叫排場。可趙問男卻認為,她的母親已經信了基督,按照基督教的規矩,隻要出殯的日子不選安息日,其他事情都可以從簡。不叩頭,不跪拜,不燒紙錢,更不要紙人紙馬,簡簡單單地選一口棺材,直接下葬,若要熱鬧些,就請親朋好友吃頓飯,既簡單又大方,這才合乎母親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