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走曾梅之後,趙永瞧快步回了院子,他要將母親入殮——給死人洗澡穿衣裝進棺材裏。棺材是現成的,早在十幾年前,趙遠望剛做棺材的時候,他的母親就交代過,選口好的留著,大一些,厚一些,到時省得打急慌。趙永瞧喊來力大無窮的趙恩夯,皮實的趙跑,還有幾個身體結實的小夥子,從後院把棺材抬了出來。然後,他又派趙跑連夜請來了大匣子。當然,趙跑出發的時候,趙遠望已經回到了朱家庵,他要請的是金台安。

大匣子真是多才多藝,不但是淮河灣裏有名的接生婆,還包攬了女侍屍的生意。人死之後總要洗澡穿衣才能入殮,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去,可是男女有別,孫癱子做了男侍屍,專管男屍,女屍怎麼辦?那就得找大匣子。她和孫癱子真是天生一對,一個管男人,一個管女人,相得益彰。相傳她也得過異人的傳授,手裏也有一個白瓷的淨瓶,裏麵裝著同樣的瓊漿玉露,就算三暑天氣,隻要她灑上幾滴,屍身就能長存不腐。

大匣子來到了,她圍著趙遠望母親的屍體轉了幾圈,伸手掏出她的白瓷小瓶,剛要噴灑一番,卻被趙問男攔住了“我們信主,不需要你的鬼把戲,給我滾出去。”她毫不客氣地把大匣子推了出去,從她幹脆的動作裏可以看出,她已經忍了很久。正在這時候,趙遠望進來了,他的身後跟著金台安。趙遠望發起了倔脾氣,他一腳踢翻了草鋪前的紙盆,死死地盯住趙永瞧,一字一頓地說,俺娘臨死說的話你也聽到了,你不能為了你的什麼破麵子,讓她死不瞑目。說完他學著趙永瞧拉曾梅的樣子,把大匣子推出了院子。

當時院裏擠滿了人,大夥都是來燒紙吊孝的,一聽屋裏吵了起來,都直著眼睛往裏看,竟把整個院子圍得水泄不通。山河尖的人們很奇怪,他們喜歡看熱鬧,就算是一場嚴肅的葬禮,他們也希望辦成廟會的樣子,越熱鬧越好看。趙永瞧指著門前的人群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們的信仰,為了狗屁信仰,讓人看不完的笑話,俺娘死了也不得安寧。

“信仰再不好,也好過你的狗屁麵子。”趙問男反唇相譏,毫不讓步。

他們兄妹幾人終於安靜下來,誰也不說話,特別是趙永瞧,他靠在門板上蹲下來,多少有些乏力。他點一根煙,吧嗒吧嗒抽起來。這時不知誰在門外說了句,我看可能打起來,打起來才好看呢。趙永瞧聽到了,聽得一清二楚,他倆眼一翻,猛得站了起來,把鐵腳在地上跺了幾跺,一股瘋勁衝上頭,把圍堵在門口的老少爺們全趕了出去。他說,叫你們來是幹活的,都圍在這幹什麼。說完他一轉身就伏在那口又厚又大的棺材前哭了起來。趙問男和趙遠望都聽得出來,他的哭聲代表著讓步。

這是山河尖有史以來第一場按照基督教禮節舉辦的葬禮。

基督徒的葬禮說簡單,其實也不簡單。金台安代替了大匣子,他叫人砍來一根柳樹枝丫,用彩紙紮出許多花束,掛在柳枝上,以代替紮著鶴頭的招魂幡;免去了焚燒蒲草和死者生前衣物的環節,改把衣物裝進口袋扔進淮河。他說這樣更幹淨,而且安全。另外他還交代,不請孫癱子,也不選墳地,由他隨意指定一塊地方就行了。葬禮上不行跪拜禮,不叩頭,全都改為鞠躬。葬禮結束之後的第三天也不要圓火,更不能哭。

這場葬禮很安靜,既沒有鞭炮聲,也聽不到哭聲,因為按照金台安的說法,死者已經去了天堂,享福去了,還哭什麼。特別是第三天出殯的時候,送棺的女眷們跟在棺木後麵,一點哭聲也沒有,有些不懂事的孩子甚至嬉笑起來。金台安站在旁邊一邊點頭一邊說,對,對,對,這才是基督徒的葬禮嘛。

但是這場葬禮並不是沒有一個人哭。曾梅在村子西頭的樹林裏一直在哭,三天三夜,哭完了睡,睡完了哭,隻是哭聲沒有傳回村子罷了。她不僅在哭死去的老人,更在哭自己,哭她的悲慘的身世,荒唐的命運安排,哭那滾滾的淮河,扭曲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