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是第三天下午才結束的。從墓地回村的路上,趙永瞧走在最前麵,他的身後跟著趙遠望,以及幫忙的老少爺們。
也不知為什麼,趙永瞧顯得特別累,也特別老。他還不到四十歲,可是看起來卻像五六十歲的人,兩鬢花白,胡須淩亂,那條純鐵打造的假腿也顯得重起來,走起路來拖泥帶水,再不如從前輕盈了。趙遠望看著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哥哥,竟可憐起他來,在這場葬禮中,他是屈服的那一個,心高氣傲的他一定很失落。於是他快步趕了過去,與趙永瞧並肩走著。他說,二哥,你還在生我氣呢?趙遠望不是善於言談的人,更不愛流露情感,多少年來,他都沒有這麼說過話。他把一隻手搭在哥哥的肩上,第一次顯得那麼親昵。
但是這個小小的動作就像一顆精準的炮彈,適時地擊中了趙永瞧的要害,使他一下子萎蔫了,頃刻間成了一個年屆四十的小老頭。他轉頭看著弟弟,竟有點想哭的衝動,若不是後麵跟著老少爺們,恐怕他早就和弟弟相擁而泣了。他這才意識到,人活在這個世上就像割韭菜,一茬接一茬。母親在的時候,不管他多大年紀,胡子多長,多麼出人頭地,回到家裏,他感覺自己都是個孩子。偎在母親身邊,無論母親多麼瘦小,多麼孱弱,就算瞎了眼睛,他仍覺得是座靠山。可是如今母親不在了,靠山沒有了,他還偎在哪裏呢?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個弟弟遠比自己堅強,比自己倔,他真想偎在弟弟身邊哭一場。於是,他試探著抬起一隻手,也搭上了弟弟的肩頭。十二年了,還有什麼氣生,就算有氣,也都隨著母親的死而消逝了。他說,我不氣你。說完低頭向前走去。
他們互相搭著肩膀,都沒有再說話,一直從娘娘廟旁邊的墓地走到村西的樹林裏。這時趙遠望停了下來,他的手依然搭在哥哥的肩膀上。他說,二哥,我得回朱家庵了,就不回去了。趙永瞧也停了下來,他的手還搭在趙遠望肩上,愣了好一會兒,他仰臉看了看天,歎了口氣。後來他終於開了口,俺娘還能說話的時候,跟我說,把你找回來,我當時不答應。說著他又仰臉看了看天,又等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朱家庵住得慣嗎?趙遠望沒有說話,他隻是點了點頭。趙永瞧沒再說什麼,他抽回那隻手,一扭身往莊裏去了,他的鐵腳在泥地裏拖著,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很多年後,當他再次見到趙遠望,快步向他跑去的時候,他的鐵腳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趙遠望不是聽不懂哥哥的話,但他想到了很多東西,曾梅、朱仇,對他們來說,朱家庵遠比山河尖住得慣。趙永瞧走後,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看著趙永瞧進了院子,才悻悻地轉頭離開。他在村子西頭的樹林裏找到了曾梅,那時的曾梅栽在泥土裏,就像一棵腐朽的樹,哭暈過去,沒有了一絲力氣。她是被趙遠望背回朱家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