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點鍾了?
沒有光亮照耀那條小路。它從山上蜿蜒而來,鬆樹的香氣、野草的袒露以及蟋蟀的歌唱,送它一直走到這兒來。黃昏時,我曾漫步在它的頂端。一塊巨大的黑石,上麵刻著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是人名?對,是人名,而且是兩個,歪歪斜斜又極其認真地鏤刻在石上。一種叫不出名的草,從石下探出來,用葉尖時不時地撫摸這些。那一刻,我感動萬分。也許很多年前,這石曾是一個美好或者悲傷的故事。而我已不能知道,過去的年代,象流水漫過線裝的書頁,是斷然難以尋出太多的頭緒,特別是我,這些年輕的河流上的舟子。
抑或就是為了這些?為了一種莫名的契機?
四圍很黑,沒有市聲的喧囂,也看不見讓我寒顫、讓我鄙夷、讓我熱愛、讓我痛恨的眼睛。我記起我轉過那石,在另一側我看見了一行文字,黑色的稀然模糊的文字。它告訴了我一個許諾,一個它很多年前就刻下了許諾。不容置否不容懷疑。我欹在巨石旁邊。夕暉已淡,山愈在沉重。
我也覺得好笑,甚至荒唐。然而,這麼多年來,還有多少人給過我們許諾?給過我們期待?十幾年前,在梔子河邊,那些埋藏著一顆顆童心的地裏,如今是再也尋不出每年春天青嫩的細芽了。即使那勾手指的承諾,天真得讓白雲無言,也對世事的滄桑、水流花謝的無情而心驚/一如今夜,我為什麼要想起這些?白日裏忙忙碌碌,象一枚陀螺,不知疲倦不知終點地旋轉。有時也累,便有流言、嗬斥和無法讓人理解的冷眼。我曾想:人活在這個世間,尤其是象我輩自詡為文化人的人,到底能在機器的飛轉、犁鏵的深入中,得到和完善什麼?也許是粉碎。如果真的被粉碎,徹底地粉碎,生命還可以再一次組合。可怕的是將碎未碎,欲碎不能。這同梵高在阿爾的秋陽中,一次次叩擊太陽又多麼相像。渴望生活,隻不過是不同的方式,然而歸宿都是相同的。
夜風愈大,鄉村的寂靜,如同九月深深的流水。那些在夢裏的父老鄉親們,也摟著一種等待,好年成,房子,媳婦,孫子,還有……高大的墳山,墳頭虯曲不已的桐樹。我們無法視這些為平庸。這或許是一種素樸,因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個的一生,緘守著土地默默無言的許諾。想起在多年前,敦煌,鳴沙山廓大的蒼茫,我靜坐其中。雙目緊閉,濃縮,不,是還原成了一粒沙子。在蒼溟之間,不停地尋找靈魂的聖地。那時,我稚氣未脫,可是生存的強大在一瞬間讓我蒼老了許多。我沒有理由再為自己辯白了?人生本來就攜帶著無奈,攜帶動著一步步證實和兌現的許諾。可是誰又清楚呢?沙子和花朵,都受饋於這個世界,因之都有風吹雨打,都有春華秋實,也就都有對於靜美和絢爛的皈依。但是那些千年依然的沙漠和渾然悲壯的落日呢?
為此,在很多的夜晚,在獨處之時,我猛然地記起這些。它們一定給過我一個許諾?我的到來,在敦煌神秘不已的月光裏,絕不僅僅是一個匆匆的過客。象多年後的今晚一樣,小路從山上蜿蜒而來,將來有些什麼沿它走向我?我堅信這本是沒有目的的。回首處,塵世的紛紜中,廉價的情感,如下水道一般漫街橫流。我小心地趟過它,但我的褲腳還是不可避免地要濕。既然生命與這個世紀末喧嘩的大世界有約,我又能實實在在地改變多少?山上黑色的巨石,在風雨剝蝕中一年年地嶙峋,那名字在多少年後會徹底地湮沒?
我知道夜已深,而且我已隱約明白那石上放諾的含蘊。等待,我體驗著一種被人關心被人注視被人相信的快樂。不複擁有它已多少時日?上班、下班,生活、寫作,走在人群中,平常如一粒塵埃,即使飛上別人的衣襟,也不過一撣了之。然而今夜?
天空中悄然出現了幾顆寒星,照著山上的小路。我點燃一支煙,朝路的盡頭望去。巨石,黑色的巨石,巋立在永恒的星光之下。它上麵深深嵌下去的名字和許諾,在黑夜裏,正發出漆黑的穿透生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