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殘星三四,月隱於東山之後,街道空空曠曠,一切都如夜籟,喧囂之極倦怠而睡。寂天寞地,漫無目的地走。一個人,影子在路燈下很長很恍惚。沒有朋友,城市在午夜的清靜裏,受斂了所有溫情的翅膀。我猛然感覺到自己應該覺出什麼,譬如夜遊者踉蹌的腳步,夢中撕碎的囈語,抑或是一隻鳥,飛過城中老屋青黑的屋脊,無聲無息地蟄進那抹沉重。再不然就是更深的寒冷,轉過街角,餛飩攤前人去鍋在,黑漆的鐵的灶台,張大吞吐影子的巨口。顫抖,悚立的心開始收縮。樹的綠此時是濃重的畫布,不施工筆,唯潑墨,如古俑。郊外了,尼庵也嶺寂。庵後的梅花,淡淡的溢香,卻帶一絲不可名狀的淒涼。小院很小又很深,幾畦菜地,田羅之簫閉合了七孔。再上麵,瀝青路的旁邊,那水泥與鋼筋與窗戶與門的組合。二樓,第十個房間。此地已是山,西山。
山影沉沉,陵園的白日高聳的塔尖,愈青鋒地刺向夜空。墓已不見。上樓,門將天地隔作兩重。伸進袋中的手,卻總也抽不出來。在哪兒呢?剛才還在手指上呢,還曾用它在朋友的桌上刻縱縱橫橫的線條。是畫嗎?不是,無所謂地刻,從來就是這樣。很多年來,是誰在支配著你?隻有這一刻,在朋友的桌上,刻,左一條右一條,隨心所欲,而且用自己的手。可現在,門陡立著。天上星更小,靠西北,一顆慘淡昏黃的小星。群山如眉峰攢聚,嚴峻地詮釋著這種規律。想,廊前月光已是些微。夜更深,回來的路,那巷,拂麵帶露的藤子,從巷兩邊牆上懸下。深深的井,光滑的井圈。門似乎沉重了,鐵一般,平日輕輕一摁,一轉,溫馴如日本婦人,貞潔而沉默地擁著我肮髒殘酷的身子。在乎過?沒有!九年了,從擁有自己的第一把鑰匙。什麼聲音?草在風裏搖擺,西山上的草,春天它綠得有一絲憂鬱,而夏天,熱烈的少男少女們枕於其上,露也許是它的淚。十一月,季節的鐮刀無情地收刈。我僅折了一棵,普通的地根草,插要案上。
風從西北角吹來,如此微小又如此強烈。屋內,書們興或張開,一頁頁的哲民漫流。深刻的大師從頭踞在椅上。門卻關著,我獨立門前。多少次了?遠道而來的詩友,一個不修邊幅吃著糧食寫著五穀的男人,一起在文廟巨大的門樓前合影。走出孔聖人畢生壘就的大門,廣場上陽光明媚。我的腳印卻一片黑暗。鑰匙在手,小指上,習慣是將小指放入它的套環中。同那位詩友往回走,很詩人地往回走。門卻關著,那小小的信使也潛逃無蹤。隻得撬,在陽光下於隻有黑夜才出現的勾當。後來……我常想象著一扇碩壯的大門。早些年,祖母坐在門前的月光裏,桑椹紅時,門向南開入古老的往事。如果她墳上的桐樹虯曲不已。門已關閉,另一扇門,平平仄仄淺淺窪窪的路,走進去,會許多古老的人,吃懷念與祭祀的紙錢。清明是另一扇龐大的門,一年隻開啟一次。西北。思緒在今夜的廊上橫流。我回到六年前,嘉峪關,殘牆頹圯,馬鬃山亙在視線之內。是一扇門,並沒有向我開啟。思想的單薄無以鑄造開啟曆史的鑰匙。但我可以開這二樓第十個房間。坐在其中,就清茶,與白壁作素樸地對視。把小台燈壓低些,進入半明半暗的氣氛。然而今夜不能。這一刻,我需要什麼?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在滿山的雪中,我曾出奇地企盼過一莖新綠。如同下午郵遞員清脆的鈴聲,在街上不知姓名的女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