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多遠?我們誰也不可能真正地清楚。遙遠永遠在我們的心裏,正因為遙遠,所以才讓我們想往,才讓我們在庸常的生活中,有一種長存於心的期冀。我們能到達的地方,本質上已經被我們自己排除在遙遠之外。早先年,我曾經到過西北的大漠,在我沒有到達之前,那也許正是我幻夢中的遙遠。但後來,我們到達了。所有的神秘,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被非物質的想往所產生的美,盡皆成為了現實。美在麵前,本身就是在消失。身處其中,本身便是對遙遠的拒絕,和對自身美好幻夢的撕滅。
因此,我理解的遙遠,不在於空間意義上的距離的遠和近,也不在於時間意義上的長和短。隻是遙遠,隻是一種我們心存幻美,卻永遠在心的深處,小心地嗬護,寧靜地想往,終生的相守。
遙遠也許是一種我們的曾經,我們的過往,我們的從前。久已不再回到洪莊的老房子了。其實它已經被別的人家買走。老房子成了遙遠。雖然僅僅隻有八裏地的距離。但因為它不再是父母的住所,不再是我們能回到其中慢慢地在園中踱步,在桃花下傾聽春天的老宅,所以它遙遠了。故鄉永遠是父母的故鄉!有時在靜夜裏想起它,仿佛很遠很遠了。遠到了隻能存於記憶中,隻能在淚水與鄉村時光的親切中,一點點地懷念,和一點點去遺忘。因之我長長想起那所在城邊上的四合院。多麼久遠了啊!它早已被城市給淹沒了,一點痕跡也沒有。有一年的秋天,我曾在一個晚上到四合院的原址上走了一走。都是別人的房子,都是別人的笑聲,都是別人的天堂,都是別人的樹和花草。我的呢?我十七八歲的時光呢?我那些青青澀澀的情感與最初的夢呢?都成了遙遠了,成了泥土下的根,雖然活著,卻永不能看見。
最近半年多來,我常常想起一些故去的人和往事。鄉村上那些曾經讓我害怕,或者讓我親切的麵孔,那些我不可能喊出名子的小輩們,還有村子東南邊,那高高的祖墳裏的我根本不曾見過的先祖們,還有桐花,清淡地裝飾著祖墳。這些,都成了遙遠了。甚至,在遙遠之中,我看見了一直笑著的師友們。一切去了的,因為去了,因為永不能回頭,所以遙遠,所以穿越了時空,卻永不能到來。
遙遠,在更多的意義上,更可能是我們的心靈。沒有什麼比心靈的遙遠更遠了。紅塵紛紜,大家走著,大家生活、愛和恨著,大家都是一粒微塵,彼此在狹小的時空中旋轉。很近很近,卻真的很遠很遠。很遙遠很遙遠。我們的初戀遙遠了,雖然可能在同一個城市,雖然可能天天見麵,但遙遠了,因為心遠了,還有什麼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近呢?我們的從前的朋友遙遠了。一些朋友,即使不在一起,卻因為內心的相通,很近很近。而另一些,也許長長的在酒席上交杯,也許長長地在文字上見麵,也許長長地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地點,互相點頭、握手,但很快的遙遠了。塵俗中的相近,某種意義上,加速了心靈意義上的遙遠。很多時候,我們稱為兄弟的人,可能離我們最遠;而那些站在暗處,默默地注視我們,從來不說話,也從來不走近的人,可能正同我們的心靈最近。時代飛速,遙遠也正在不斷地加速。紅塵迷離,遙遠也因此而不斷地恍惚,不斷地讓人的心疼痛,隔漠,拒絕,最後,形成更遠的遙遠。
因為愛過,所以遙遠;
因為恨過,所以遙遠;
因為遠離過,所以遙遠;
因為幻想過,所以遙遠;
因為疼痛,所以遙遠;因為沉默,所以遙遠;因為冷漠,所以遙遠;因為過多的追求,因為過分地期望,因為過於天真地想往,所以遙遠;
遙遠在我們的心靈的深處。它多長?它多遠?我一直沒辦法來理解和了然。但現在我們知道了。遙遠在所有的遠之外,在所有的心之外,在所有的長度與高度之外。遙遠僅僅一秒鍾,就在我們於席間突然蒼茫的一瞬,就在我們獨自時突然湧上來的一秒鍾的孤獨,就在我們於杯觥交錯之後,所莫名感到的一絲絲無奈,還在於我們想往很多,卻永遠隻能想往;就在於我們辛苦一生,卻兩手空空地回到黃土;就在於我們到達了我們的想往時,所更加增添的傷感;甚至,遙遠還在於我們自己的心,在於我們片刻之中對自己的陌生,在於我們在一個早晨醒來,卻永遠失去了所愛的人的名子,在於我們永遠回不到的過去,在於我們感到的一點點冰涼的手指,和一點點吞噬我們人生、讓我們愛限交加、悲欣交集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