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還有你的嘴、你的手指,它們可以動,它們聽你的。
這會兒,你不再想什麼安樂死安易死了,有這種想法本身,也許隻是自己一時意識錯亂了,你從來都是個怕死的人,不是嗎?而你的運氣一直都不錯,這一次,也應該可以度過難關。而且你不想再與死去的丈夫有任何瓜葛了。
你結婚的那天是八月十五,那麼熱的天,你在鎮上最大的賓館門口卻打了一個抖。婚後你發現他其實一毛不拔,你要用自己的錢買自己的衣服,還要為他買。這麼多年你沒有多少新衣服,有一件紅色外套,你很喜歡,逢年過節都穿。經常為了錢吵架,就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但隻是硌得難受。每個月你都必須確定自己的錢夠支付女兒的開銷,還有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你總在憂心忡忡中,你們結婚後,他沒請你看過一次電影,一次也沒有,連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也一樣。你們也沒有下過館子,連一頓火鍋也沒吃過。現在你回顧自己一生,是不是人死之前,都會這樣?好像隻記得每樣東西多少錢。
在這十八年裏,他倒是顯得心滿意足,下了班就坐在房間裏看電視,特別愛看《動物世界》。他也不太想證明自己是個父親。他和女兒一起搶東西吃,試圖搶下一個雞腿或是一塊排骨,不過每次都因為你的出手幹預而功虧一簣。他已經有半年沒碰你了。你見過他自己送自己到高潮,大大方方,當著你的麵,翻著電影畫報,把你當一片空白。晚上他仍然睡在你身邊,於是一點憂傷抓緊了你。也許從你生下孩子那天起,他已經不再把你當妻子,但至少是個沒負擔的女人。雖然寶蓋頭上空一片陰影,但還生存在同一屋簷下。女兒還有個家,是的,一個家,可現在,沒有人在家了。
在那套房子裏,惟有一件東西是你堅持要有的,那就是浴缸。你常常把自己關在浴室裏,嘩嘩地放著水。在浴室裏待得久一點,沒人會特別注意到。你用右手中指撥弄著自己,一聲不吭,直到把那裏弄疼弄腫為止。
心裏實在不安靜時,你會坐汽車到省城去擠公共汽車。票價很便宜,男人們魚貫而入,像擱在大轉盤上的菜,油亮亮的,慢慢被送到你身邊。有一次,有一位實在離你太近了,你的手似乎碰到了一個溫乎乎的鼓脹體,你尷尬萬分,怒目而視他,並拚命將手縮回背後。但是車廂很快空了下來,你注意到那人的水壺掛在長外套底下。那天你臉紅紅地回家,看見他仍舊盯著電視機看,心裏頓時燃起一股惱羞成怒之火,這火一直熊熊燃燒,燒光你和他的美好記憶,在怪獸出現的那天,你們徹底成了各自飛的同林鳥。如果可以出去,你想,你要過一種沒有男人的生活。出去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人好好擦一擦自己。隻能隨地小便。你想要求別人把你送去醫院以後,用微燙的水和肥皂把你洗一洗。天光光,水清清,赤條條。然後,你就可以被安置在白色的病床上,隻蓋一條薄薄的床單。你再不需要厚厚的被子,在你胸口堆積如山。
你要挺過所有這一切,重新開始。
現在就可以好好想一想,出去以後,先吃點什麼。肥腸粉得來上一大口碗,肥腸顫巍巍,鹵香細膩,滑爽耐嚼。酸辣豆花也不錯,要不還是毛血旺吧,麻辣鮮香,四味俱全。這麼一想,餓了。能要求吃個剛出籠的肉包子嗎?要沒,菜包子也行,哪怕是片西瓜呢。要死,也得吃飽了死,當個飽死鬼。
有過短暫的幾十分鍾,或者半小時,你突然覺得渾身輕鬆,所有的疼痛,就像這些年來所有的摩擦、爭執一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你閉上眼睛,看到了女兒的微笑。那微笑如此燦爛、快樂,你相信無論什麼人,見了這樣的微笑都會忍不住勾勒起幸福未來,於是你朝著那微笑伸出手去,幾乎就要碰到。這時,你感覺女孩輕輕握住了你的手。
你睜開眼睛,發現她的目光裏,有一種不忍。你繼續死死地盯著她。也許為了掩飾,她開始撫摸起你的頭發。
“我可憐的女兒……”你喃喃道。那一刻,你想這樣叫她。
怪獸到底長什麼樣?你問。也許已經說過一遍了,但你並沒記住這一細節。於是女孩耐心地形容給你聽,“現在我要來形容一下怪獸的長相:看起來他長得不難看,鼻子有一點歪,中等身高,身板像一塊麻將牌。其實怪獸的臉,沒有想象的那麼巨大。它躺在那裏,就像個普通男人,隻不過是強壯而已。臉上的皮膚疙疙瘩瘩的,像一張充滿水分和油光的桔子皮。”
這不是追趕你的那群怪獸中的一隻。那群怪獸,會噴出火來。一團團火焰騰空而起,夜色裏,半邊天都發紅。它們唱著歌,歌聲難聽,爆豆子一樣,劈裏啪啦,迸出一串串耀眼的火星,有時又打個隆隆的嗝,噴出有毒的唾沫。放出的屁,有時又黑又嗆人,有時卻又是刺鼻的淡黃色,讓人胸口一陣疼痛,兩眼直流眼淚,透不過氣。你是愛幹淨的女生,看它們把地弄得肮髒,碎碎粉粉,就覺得悲傷,就無可避免想跑在它們前麵,那年你才幾歲?二十一二十二,輕盈曼妙,削瘦單薄,身上還穿著白色的裙子。你是那樣盡力奔跑了,在寬寬的大街上,從南往北跑,真是筋疲力盡。一步接著一步,一二一二,你必須要跑去見那個人的。“今天晚上別來找我了,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你都不要出門。”可你沒有聽他的話。怪獸持續地打嗝,空氣格外窒悶,讓你坐立不安。雖然害怕,你還是獨自出門了。
在沉沉暗夜的昏黑中,在慘淡昏黃的街燈映照下,數以萬計的大怪獸小怪獸,黑壓壓,密麻麻,長長一列,迤邐前行。大怪獸,占據中央位置。兩邊小怪獸,長長雄性外生殖器官一律勃起,微微上傾,月色下泛著幽光,不時射出點什麼,越來越密集,下起了雨似的。小怪獸,比大怪獸更殘忍。灰色長牙發出慘白的光,將一切柔軟捅出方形窟窿。紮進去,再用力拉下,把裏麵東西都攪碎。一些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自行車在它們腳下燃燒,天空彌漫著黑煙,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地麵似乎都要被它們踩得塌陷。四處亂跑的你,都快急瘋了。你隻知道,必須沿著路麵向他趕去,就算流流河水,水深及腰,你也得跑。還有其他人跟著你一起跑,這是個亂跑的日子。逃難的隊伍聲勢浩大。劈劈啪啪,噠噠噠噠,怪獸們集體唱起歌來,如此響亮,你從未聽到過這種古怪交響樂,那一刻,你突然覺得四下裏寂靜非常,非常非常寂靜。沒有了鼎沸人聲,似乎所有人都在屏聲斂息。
你繼續奔跑。有一次,你的腳踢到了一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身子一下子摔了出去。爬起來的時候你手撐在地上,覺得黏,仔細一看,是一攤番茄醬。裙子下擺也被染成紅色。怪獸原來愛吃番茄醬。它們吃得到處都是。每隔三五米,就有稠糊糊一攤。在幽暗路燈下,你看到輪胎橡膠都成了白灰,可你的鞋底居然還沒有磨破。黑色柏油路麵布滿人們踏上番茄醬留下的暗紅腳印。
你那麼靈巧穿梭,遊刃有餘,但是仍被一隻怪獸追上。轟鳴聲越來越近,地上不時響起爆裂聲,火星在濺動。不知怎麼,你身邊一輛黑色小車就翻了。不知怎麼,你會拽住一個男人的胳膊,平平地起飛,等你睜開眼後,你已經飛過馬路上的水泥分道墩,低低擦過像蚯蚓一樣滿地勾曲的綠色尖頭鐵柵欄,你安全了,就這麼回事。你沒有回頭看那男人,你奔跑的雙腳迫使你不在現場。
然而五天六佛七竅生煙,沒有神靈回應你的祈求,你終究沒有見到他,他消失。
“現在你知道那感覺了,你被無情地推著向前,你試圖擺脫,它卻繼續,恐懼浸透了你的整個身體,到最後,你消失,連恐懼都消失得一無所有。死,沒什麼特別的。現在,你聽到自己身體寂靜下來,你知道,死亡已經臨近。
“不過,消失在怪獸嘴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會告訴你,你真幸運,你比我們的時間多多了。從現在開始,好好感覺吧,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空氣的味道,光線的變化……你離死的距離,就隻差一層紙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它讓你恐懼。你不知道,他是誰;但你能感受到,他是誰。
那時,你隻是想快點跑回學校,有個人在你身邊,你想都沒想就借了他的力,他的臉在你眼角餘光中飄忽而過,似乎還叫喊了一聲,而你繼續不懈奔跑,一直跑回校園,癱坐在一座高高聳立的塑像前。這裏寂靜得出人意料。你喘著粗氣摸了摸自己的臉,汗水從臉頰上流下,但五官俱在,隻是耳朵裏嗡嗡聲響個不停。那是你能聽見的唯一聲音,它久久繚繞,一直持續到晨霧散盡,一輪冷冰冰的太陽吊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居然還是有太陽。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太陽預示著晴朗,夏日即將明媚,到處彌漫著番茄醬的氣味。
你什麼地方也不去了,你覺得什麼地方都沒必要去了。於是索性蒙頭大睡。你實在是太累了,一個多月以來,你就沒有好好睡過覺,常常一天隻睡三四個小時,終於似乎沒什麼能做的了,隻有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