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些傳言刺激了你,你很想回到老地方看看,你想象過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僅僅想象,就已經讓你心慌意亂。聽說,怪獸折騰了一夜,第二天全都離開了,沒人知道它們去了哪裏。就像一次奇特的台風襲卷而過。
有什麼緊緊地扼住了你的喉嚨,你感到氣短,心髒狂跳起來,你想叫喊,你想離開這裏,想回到你熟悉的、潔白的、幹淨的、消過毒的地方。你閉上眼睛,男人“嚓嚓嚓”的腳步聲再次回響在你耳畔。
她
電視畫麵陰沉沉的,一片灰白。一個抽煙的男人被攝入了鏡頭,他神情恐懼地瞧著眼前混亂的景象,嘴裏喃喃自語:“全沒了,全沒了……你知道,”最後,他對著鏡頭說了一句,“每天晚上,當我意識到全家五口人,就我一個活了下來,我就哭得像個孩子。”這句簡單的話讓負責現場報道的女記者先是熱淚盈眶,繼而痛哭不已。
“這有什麼好哭的?!要像你那樣,我不早就哭死了?”她沒好氣地咕嚕了一句。
那些日子,常常會響起槍聲、爆炸聲,聽多了,不再覺得清脆而心驚肉跳,而是覺得單調、厭煩。有一次,一顆炮彈就落在離她幹活的田邊不遠處,那裏有戶人家,裏麵的人被炸得血肉橫飛。她本想躲起來,但一起幹活的鄰居們拉上她去幫忙。塵土和硝煙濃烈的氣味刺激著鼻子和眼睛,但她還是清楚地看見,一個女人的肚子被爆炸的碎片劃開,流出了一段段腸子,黏糊糊,似乎還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她的男人,雙腿被炸飛了,倒在一大片瓦礫上,身下是一攤邊緣不斷擴大的血泊。
那天晚上,她蜷縮在床上,閉上眼睛,試圖抹掉這一切,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她開始回憶過去,一直把自己拉回童年。那時,海邊是如此廣袤而美妙的一個地方,可以抓小蟹、挖蟶子、掏蛤蜊、拾貝殼……她在沙灘上歡快地、輕捷地奔跑,波濤此起彼伏,而她的笑聲就咯咯地融化在了鮮鹹的風中。後來她發現,往昔生活越是栩栩如生,美好得像一朵在春天裏綻放的小花,眼前的這些不幸、憂煩就會分解、消散,失去影蹤。唯一不可救藥的,是死亡本身。死人是沒指望的。
夜已經深了,因為是特大地震,四川衛視、央視一直在二十四小時直播,但是生帶狀皰疹的地方,熱度又上來了,她渾身顫抖地蜷縮在床上,任劇烈疼痛噬咬。已經吃了兩片神經妥樂平,但並不管用。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年八月開始,水災就連續不斷,因為饑餓,眼窩完全下陷了。到了年底,雖然白菜已經從金圓券四角一分上漲到了四元,還是沒有足夠的白菜可以用來煮菜湯喝。有幾天真是一片混亂,因為整個徐州已經買不到糧食,整條壩子街,隻有一家水館開門。全城陷入了閉市狀態,隻有國民黨官兵在街上拍賣衣物和倉庫裏的白麵,最後來不及要錢就跑了。一條不算太窄的中山南路,被軍用大卡車擠得水泄不通。馬路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被拋下的軍衣軍帽,瓶瓶罐罐,汽油桶。
雖然沒有什麼錢,她還是常常出去,那天大清早,她又出門了,去街上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撿回家。那時雖然已是嚴冬十二月,但天氣並不很寒冷,她的上身隻穿了兩件線衣,下身穿的還是秋褲。她一直走到中山路與文亭街路口,離那裏不遠,就是曾經顯赫一時的“剿總”大院。那天,最後一班門崗已經被撤走了。她走進去,看到大院裏空蕩無人,隻有冷風入戶。她走進一個個房間,拉開一個個抽屜,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被拉下。滿地狼藉,書報紙張漫天飛舞,餘燼未熄。正當她後悔來到這裏時,她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走廊另一頭傳來。
她後來迅速地奔跑起來,穿越那條長長的走廊,“快來人啊!快來人!”她喊道,她一直跑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和往常相比,還不算很多。太陽已經很高,無雲,陽光照著她,那麼耀眼,那麼明亮。這時她聽見火車站東南方向傳來斷續的火藥爆炸聲,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因為國民黨軍隊臨撤退前,點燃了軍火倉庫。爆炸聲炸得她腦袋嗡嗡直響。
幾天後她又去街上轉,這次,她見到了解放軍的一個小型宣傳隊,十幾個男女青年,還簡單地化了妝,頭上纏著白毛手巾,腰上紮著一根紅綢子,身上背著腰鼓。他們打起腰鼓,扭起秧歌,邊舞邊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哪!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呀!呀呼咳嗨依呼呀咳!”歌聲輕快明亮,每個行人都停下了腳步,似乎都在認真聆聽,但是她,真是奇怪,她聽著那歌,傷心極了。
再後來,首批隨軍入城的軍事管製委員會工作幹部來調查過她,她記得他們穿著草綠色老粗布軍裝,踩著粗布鞋,佩戴著白布紅字的袖章。他們態度和藹可親,問了她許多問題,不時讚許地微笑。一年以後,因為她曾經勇敢地打死了一個國民黨兵,她被分配到了婦聯下屬的食堂工作。
她對自己的新生活很滿意。
有些夜裏,在睡夢中,她會見到那個兵,每次都差不多。他無聲無息地朝她飄蕩過來,還朝她招著手,很快他就站到了她身邊,對她說起了話,但她什麼都聽不見,怎麼都聽不見,就像在一場無聲的電影裏。那個兵變得很不耐煩,他一把抓起她一隻耳朵,左手的中指頭一下捅進她的耳道,某種東西被戳破了,一股無色透明、黏黏糊糊的液體流了出來。醒來後她發現自己的內褲全濕了,像小便失過禁一樣。
她又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著電視,一個剛剛死去的女孩被一個特寫送到了她眼前:那女孩靜靜地斜搭在自己的臂彎上,黑色的頭發披在白色的襯衫上,臉上似乎還有淡淡的笑容。一群解放軍戰士圍住她落淚。這次沒有了畫外音,打出的字幕是:由於那塊無法挪動的樓板,姑娘的遺體又在原地待放了許久。
“怎麼還像活著一樣?”她喃喃自語。突然,年輕的士兵打開了她的房門,走了進來,他舉著一隻火把,她知道,那是專門用來對付罪人的。現在,夢裏那隻耳朵給她帶來的痛苦再次出現了,一種灼灼作痛的壓迫感,就在皮膚底下,右肋骨那裏。
那天,她趕緊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卻什麼都沒有看到,走廊上空空如也。她看了看那些門,有的半開,有的緊閉,她小心地推開其中一扇,門後沒什麼:木頭家具、舊報紙。這時,她清楚地聽到了音樂聲。她打開門,裏麵一片淩亂,一個穿了國民黨軍裝的年輕人,蹲在地上,聆聽著一台留聲機中的唱片。一個做工特別精致的方形的小箱子。他的身邊堆著一大疊唱片,張張都有精美的封套。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曲子。“這是什麼?”她忍不住問。那是一段淒涼的哀愁的旋律。他一直等到樂曲結束後,才說,“馬勒,《大地之歌》。‘我為尋覓故鄉而漂泊,我尋覓我應去的地方。不過,我不會去得再遠了……’”
他又搖了搖唱機的手柄,從一個紙袋子裏拿出另一張唱片,擱到唱盤上,放下唱針。“這個,你一定知道的,柏遼茲,《幻想交響曲》。藝術家夢見自己殺死心上人,而且被判死刑,必須步向斷頭台。”她隻聽出厚重、遲滯,不寒而栗。“為什麼要聽這些?”
他自顧自地翻看著那些唱片,嘴裏隻是喃喃著說:“可惜可惜,這些決不能放到地上,必須在桌上平放……以後就不能再放了。”
很快他又選出一張,十分熟練地在留聲機上擺弄起來。樂曲聲響起,她低頭看看他,見他臉上浮現出了極其滿足的神色。偶爾,兩隻手會在空中比劃,嘴裏也隨著音樂不斷地哼唱。她感到好奇的是,怎麼他唱出來的旋律和留聲機裏的一模一樣?
誰唱的?她問。這是誰?她又問。但他不再說話了,隻是一張接一張地放著。一張放完,他又情不自禁地放一張上去。
“時間不早了。”她看看窗戶,外麵已經很明亮了,一種焦慮在她心裏汩汩地升騰。
他沒理她。她耐心地等到一曲終了,突然關上機器抱起就向外走去。他站起來時趔趄了一下,跟在她的後麵。她快走到門口時他衝了上來,她想也沒想,轉過身去,就將留聲機砸向了他。
接下來的事,似乎都消失在了黑暗中。她被掀翻在地,她坐起來,搖了搖被砸得發懵的腦袋,她看到,他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目瞪口呆地瞧著他。
遲疑了一下,她很快拿起幾張唱片塞進懷裏奔了出去。後來她聽人說,黑膠唱片可以回收,去做瓶蓋之類物品,她有點後悔,沒有把那些唱片都帶上,她記得牆邊還有幾捆碼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沒有一張破裂,甚至,沒有一絲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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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迷霧,在我眼前升起,迷住我的雙眼和茫茫大地;有一首哀歌,在我心中響起,
我欲言又止,把悲痛藏起……”
——肖邦 《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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