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在離你不遠的地上,躺下了。也許是因為這片滿目瘡痍的廢墟,讓我無法拋下你。事實上,你無法想象,在我講述時,一種痛苦的痙攣揪住了我的腦血管。那些夜晚,那些撕裂,那些仇恨,都在這個夜晚,回到了我的腦海裏。
那個小房間,與我待過的其他地方都不同,其他地方,總是有點光亮,但那個小房間,門一關上,就會陷入在一片漆黑中。家裏的大人不喜歡有任何光線,從窗戶上,或者從門上的小縫隙裏滲透進來。
誰知道那是如何來臨的呢?興許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需要這樣被懲罰;興許它很自然地來臨,隨著每個女孩的長大和被發現而來臨。我的眼睛略微有些大小差異,下巴很尖,沒有人說我長得好。即使我盛裝打扮,那也隻是在筷子上塗巧克力,本身並不是誘人的巧克力棒。我早就不是處女,如果我的母親知道這一切,會不會打我,罵我賤?
一開始隻是說做遊戲,光著身體,上半身是田野;漸漸擴大地盤,侵入到了田野的邊緣,那裏平滑,微微呈斜坡,長著黑色的灌木叢;讓吃一種水果,一開始,隻是來碰碰嘴唇,後來,它被整個地塞進了嘴裏,一直吃得惡心;最後,一種腥腥的氣味和汗味混雜在一起。有一次,咬了那水果一口,頭發被一把抓住,拉開,一個耳光把我打得暈乎乎的。
感覺被撥弄。閉上眼睛,躺在那裏的時候,覺得自己並不在自己的身體裏。閉上眼睛是因為羞恥,為什麼自己那麼白?第一次,持續的時間並不久。事後,試圖確認真正的感覺:以前那種白色的、淡淡的、牛奶和生米的味道沒了,皮膚漂浮著一種土黃色的、稠密的、肉嘎氣的味道。這種氣味讓我無法自控地悲傷起來。“你怎麼哭了?”聲音像是在生氣,那粗圓的手指頭抹過我的臉頰。漸漸地,我平靜了下來。
“啊,你終於醒了!”你的聲音像是在祈禱。難道我已經睡了很長時間?
“你就蜷縮在地上,蜷縮了那麼久,就像一個孩子一樣。”
很奇怪,我還是精疲力竭。“有一個怪獸在我背後盤旋,根本無法擺脫。我拚命跑,漸漸地,竟然找不到自己的雙腳在哪裏。身子一軟,就沉入了一團漆黑之中。黑暗包裹著我,如此稠密,令人窒息,再奮力掙紮也沒用。我想叫喊,但從我那張大的嘴裏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知道我已經被怪獸抓住了,陷入了肮髒與渾濁。”
還是回到第三人稱吧,“她”是一個有耐心的敘述者,而“我”,我根本就無法輕鬆下來……
怪獸不喜歡她的大眼睛、長睫毛。怪獸走路時的步子很大。要躲開怪獸,得懂得沉默,得練出很輕手輕腳的本領,否則就會成了怪獸的活獵物。所以她的體育成績非常好,她可以在三分二十秒裏快速跑出八百米遠。那天下午回家後,她將錢裝進了保鮮袋裏,埋進陽台上的花盆裏。那以後,隻要房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就會去那裏,隔著泥土摸上一摸。
那個遺失了錢包的人,沒有名字,沒有臉,卻經常出現在她夢中,她認定那是個身材比怪獸更結實的男人。
怪獸開展攻擊前,其實不是沒有預警的。為此她去過離家不遠的一座寺廟,那裏有看起來麵容皎潔的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大慈大悲,她在胸前合掌,在心裏膜拜,但她沒有錢買香來燒,然後她如釋重負地回家。
就在那一晚,她覺得自己已經安全時,遭到了怪獸的攻擊。她本來想大叫,走開,不要,但它壓住她,捂住她的嘴,她被痛苦地擠壓成一坨。它繼續,很有規律,由慢轉快再慢然後飛快。撞擊的力量使她的小腹止不住地前後晃動,像是大風裏的一棵小樹。尖叫被悶在裏麵顫動,因此她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字來。疼痛讓她半清醒半昏迷,她突然產生一種想法,要是自己變成被子裏的棉花就好了,這樣怪獸就會撲一個空:棉花堆裏沒有漫長而狹窄的隧道。
她哭的時候它抓住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警告她要保守秘密,否則,她會遭到所有人的排斥,會比孤兒更感到孤獨。
怪獸很會談條件,它說,“你看,你做這件事情又不費力。我保證你以後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去買。”怪獸又警告她,如果它是狼,那她就是那隻小羊。要是被它發現,她不聽話,它會用巴掌教訓她。“你要明白……”,這是怪獸的口頭禪。有一次,有個男孩來她家,怪獸命令他不準出現在她家門口,給我滾得遠遠的,它喊。
她是它的地,完完全全屬於它。
她開始安靜下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但這是她給怪獸設的陷阱。
怪獸總是在她身上動個不停。她討厭它,於是她讓自己抽離,就像坐在鳥的翅膀上漂浮在床與天花板之間一樣,她的分身俯瞰著這些。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有些滑稽了。她發現,怪獸的武器,不過是母親常常用的一段黑色橡皮管,母親用那管子接住自來水澆花。怪獸的管子沒有那麼溫柔,是衝,不是澆,而且在過程中始終保持惡狠狠。
它不過是澆澆水。她想。
有時那分身也會飛下來,無聲無息地站在床單上,站在怪獸的屁股後麵,試試應該有多長的尺寸,才能讓刀紮透怪獸的整個臀部。不過大部分時候,分身不願意離女孩太遠,分身坐在女孩的額頭上或是後腦勺上,仔細打量著怪獸的正麵相。
白天房子裏空無一人時,她就對著空氣說話,對自己那個分身說話。後來分身決定:總有一天,不再隻是做旁觀者,而是成為主角、當事人。
有一個星期六,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印了牡丹花的被子下又一次一絲不掛。渾身都痛。窗外是一天中陽光最盛的時候。因為痛,她不想起身,她看著被太陽照得發白的窗簾。然後,在那兩片白茫茫的窗簾上,慢慢顯出一個小黑影子,小黑影子用尖細的聲音衝著她喊:起來吧起來吧你這個懶鬼,決定吧決定吧你就選今晚,殺了它殺了它我和你一起。
她聽出是她分身的聲音。她坐起來,問她的分身,“昨晚怪獸又來攻擊我了嗎?”小黑影子從窗簾上飛到她身邊,“攻擊?它是要吃了你!”她的分身跺著腳,用誇張的語氣指著她的身體,“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她走到鏡子前,她的分身很誇張地用屁股對著她,避開看她身上的瘀青。她的頭很痛,她站在鏡子前,托著一側腦袋,像一棵負荷太重的向日葵。“你是怪獸的小寵物”,分身嘲笑她,“看看你,多麼百依百順。”
“難道我是自願的?可是它會進入我的房間,沒可能鎖上門。但我一定會把它趕走,我向你保證。”分身可沒那耐心,“別傻了,你這個怪獸的玩具!它根本不在乎你那些小小的反抗,它的欲望無法平息,它的舌頭在你的嘴裏它的拳頭在你的腦袋旁,你會被它吞噬!你這個軟弱的家夥,你隻想每天什麼事都沒有,平平安安過去,可是對怪獸你隻能戰鬥。”
“我該怎麼做呢?”
小黑影子聳聳肩膀,“昨天早晨,我在路上看到一個醉漢,他就睡在馬路上,他就像昏過去了一樣。”它補充道,“很多很多酒,否則你就死定了。”
她在床上坐下,小黑影子走過來,緊靠著她,它伸出一隻手,撫摸她那些瘀青。
昏過去,她喃喃自語,我要你永遠昏過去,永遠別再醒來。
她的分身將那隻手捂在了她的嘴上,“什麼都不要說出口,你隻有我這一個朋友。”
你
和前一個傍晚不同,這個傍晚,你很認真地聽著女孩敘述,你甚至可以再複述一遍,但你無法更專心了,對你來說,女孩的敘述還是太複雜了,它也沒法和你所經曆過的任何一件事掛上鉤,是在說一個故事?當然你知道它應該是真實的,但畢竟,隻是一些句子。而且你現在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同時你也意識到,即使那緊緊繃住你的昏沉,也隻是在表麵的,在那底下,身體裏的一切在可怕地走向分崩離析。眼前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圓,它們散發著冷冷的光,時而橫臥,時而豎立,時而傾斜,在你的眼前製造出各種角度的投影,就好像你的大腦在不斷地畫圓。圓圈究竟有何神奇的意味?是生命輪回的象征,還是靈魂被囚禁的隱喻?也許大腦隻是在用這樣一種方式努力保持自我完整,對抗威脅它繼續存在下去的分裂……
在黎明的時候,你突然醒來,因為你看到迷彩的顏色在穿過廢墟,你想你真的看到了那些人,你甚至聽到了挖掘的聲音。但這個清晨,時間在繼續前行,這裏似乎與外界已失去聯絡,這裏好像已經被遺忘。被搖晃團團圍住,山體的碎片四處拋散。你仍在那個被怪獸俘虜的封閉的堅硬的環境裏。
“如果你真的願意幫助一個人,你就該努力完成他們的心願。”
“你是殺了我,但這不是謀殺。”
“當我已經進入不治階段且忍受極大苦楚時,安寧舒適地死去是我自己的權利。”
“再沒有比看著一個人死去更殘忍的了。”
……
在很短的時間裏,你的腦海中就組織起很多句子,但你知道,這些都沒用。你沒法說服那姑娘。眼下,她剛用米湯為你潤了潤唇,正在以十指為梳,一點一點梳理你那散亂的頭發。因為擔心在小地方,愛美這評價不怎麼好,你平時盡量低調樸素,生怕別人說你“不檢點”。在醫院裏,你隻用肥皂洗手,從不用香皂;你不染發不燙發,連額前的“劉海”都用發夾夾得整齊地斜到一邊……可你的“不檢點”,隻是因為你愛過,又失去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