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愛的反義詞也可以是不愛,但那時你被恨衝昏頭腦,你想你為何要庇護他,據說他隻是穿了一件用乙烯寫過幾個字的T恤,就騙得好幾個女孩陪著他散步,你想象他摟著女孩們的腰,沿著長安街往東散步。漫天白雲之下,他為她們唱著歌。齊整的、悠長的散步,從海澱一直走到建國門,再有同樣悠長原路等著返回。而你,那時你身材單薄,像支鉛筆直上直下,你的愛如此滿溢,胸部實在該高高鼓起像顆桃子才對。
你領取畢業證書,畢業證書金光燦燦,交給父親鎖進箱子好生看管。領取之前你必得走進那扇紅門後方的大辦公室,你看到一個男人五大三粗坐在那裏,令你望之,由衷生畏,你真誠懺悔,全程低垂眼睛結結巴巴表明自己對他的做法的深惡痛絕。但你仍然被畢業分配的省醫院踢下去好幾級,踢到了一間縣城小醫院裏。
你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抓出父親做人生榜樣。你十一歲時母親獨自一人在家突發腦溢血死去,父親可沒表現出什麼。你記得他上班加班下班,不多言多語,好像這和買來一隻雞殺了吃了不見了一樣,是司空見慣意料之中。
上班以後,你以加倍學習展開另一場長跑,你在眼前攤開更多的書本,每天都背出更多,好像學的東西越多,關於他的記憶就會越少。
不久你生下了你和他的女兒。一直到她十歲,你還是喜歡親手將飯菜送進她的嘴巴。後來女兒厭煩地推開你的手,媽媽,我自己會吃。她還小,怎麼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她是你的一切,既是你的愛人,也是你的孩子。
再也沒有人穿著白襯衫來找你,你也不再覺得談情說愛有多有趣。有一年同學聚會,在省城,到了幾個,沒有人再談理想,但後來喝酒喝到半夜,突然有人開始哼唱起《國際歌》,你借故先離開了。後來你開始跑步,你告訴丈夫你跑步是為了保持體形。每天晚上你就在門前那條道上來回跑,有時你會覺得,有什麼在跟著你一起跑。然後你會回家,癱在一張椅子上。
“你認為跑步能讓你忘記怪獸的追趕嗎?”他的身影又在半空中出現了,這一次,他的眼睛看起來很嚴肅。
“這是我在那天晚上學到的,”你回答他,“怪獸並不存在,隻要我們不去想它,我們就可以生活在童話故事裏,懂嗎?每一件事的發生都隻是冰山上的九分之一,我們這些站在地上的人壓根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你讓我如何去分辨事情的對和錯?你也一樣,你對怪獸是什麼並不知道。要麼,你去麵對它,解決掉它。要麼,像我一樣,在路上奔跑。全部的真理、幸福,都在腳下,你信不信?你跑得越快,就可以離怪獸越遠。怪獸,都是你虛構的,都是謊言。真相,就在你跑過五千米後,持續的胸痛裏,它就藏在被你吸入肺的稀薄冷氣裏。和我一起跑吧。”
你年輕時,是一個很純真的女孩兒,你那惟一的戀人曾經這樣誇獎過你,說你如此少見,說你一塵不染,好像從來沒有遇到過壞事或是壞人。他的手掌柔軟平滑,在你肌膚上逡巡。這是他愛上你的根本原因嗎?他第一次摸到你的乳房時,對它們的豐圓讚歎不已,你真像我的angel。他用英文用雙手用舌尖和嘴唇讚歎它們。你隻愛我的身體,一切幻滅之前你質問他。你的身體太美了,他承認,可惜我們時間不對。平時,你是完全回避去想的,可是現在,睡眠太漫長,無事可做,既然清醒如此難以忍受,還是回到十九年前的那場夢境去吧。
那天晚上,你打了一個電話給他,你打算告訴他,你愛他,你覺得那個時機很好,雖然你早該告訴他了。你想告訴他隻要他沒有死,還活著,你就會堅貞不屈地愛著他。可是他,非常不明智地拒絕了你,而且那聲音是充滿惺忪睡意的,你甚至肯定自己聽到有女人在問他,是誰?對不起,你飛快地說,對不起,撥錯了。
他的形象已經不太鮮明了,他在不遠處的山上對你唱歌,歌聲是那樣甜蜜,聽得你銷魂蝕骨,歌詞也動情,告訴你他的婚姻無法讓他忘記你,這時卻響起童聲大伴唱,沒心沒肺的啦啦啦啦。既然他如此呼喚你,你就去他家找他了。他拿著一麵塑料框包邊的長方鏡子來開門,一見到你就舉起了鏡子,好像那是一麵照妖鏡。你發現一張慘綠的沾滿沙土的臉盯著你看(曾經的那張臉去了哪裏?),你抓起鏡子繼續往下照,看到了自己肋骨被砸斷的身體。任何一個人看到鏡子裏出現了一個變了形走了樣的自己,都很難再保持鎮定了。你尖叫一聲,再次回到了現實。現實是,你在山一樣的廢墟下不斷提醒自己,你還活著,還有未來。
難道是因為那一次戀愛,上天才懲罰你?可那是你的婚前行為,婚後的你可算得上嚴謹。就算在公車上動過性幻想的念頭,你的行為卻是自律的。那次短暫的戀愛讓你有了個孩子,你對她也負了責任。如果上天真是因為這個理由,那麼它肯定是老邁無用了。
不過這種思辨隻會使人更加昏昏欲睡。似睡非睡時,你突然出現了另外一種幻覺,也許上天是在拯救你,地不是裂開了巨大的口子,而是除了你躺著的那塊地方,整個消失了。如果不是用一大堆結實的土方壓住你,隨便一個小小的翻身,你就會從這塊陸地上掉下去了,一直墜入未知裏。
但這仍然是一次噩運,不是嗎?
噩運就和故事一樣,是被創造出來的。
女兒上小學時,曾經問過你,突然的反義詞是什麼?你告訴她,是久久。正確答案應該是逐漸。
很多影像,就是在這突然一震之後,逐漸在你腦海出現的。是想象,還是它們已經存在很久?
你看見自己在一間辦公室裏。“他平時怎麼樣?”有人探問道。一開始你說,你和他不熟。但是沒人相信你。坐在中間的那一位什麼都不說,隻是在喝茶,盯著你的目光冷淡、嚴峻。“但是,我已經有好久沒見到他了。”中間的那一位突然做了個手勢打斷你,說,“這已經不再重要了。”他慢慢地說下去,“你讓我們很失望。現在,你必須想想,有什麼能補救的。”在你耳邊回響著腳步聲,有時遙遠,有時又逼到你近前,其實沒有人對你大聲吼叫,可你就是覺得耳鳴得厲害。“那麼多學生,所有人都……”那一位,對你的話似乎根本不予理會,“我們感到,”他終於說,“你沒有明白我們對你的期望。”立刻有人附和道,“小姑娘長得還不錯,怎麼那麼糊塗。”是的,你有一雙大眼睛。你覺得臉頰開始發燙。你努力控製著自己的音調不帶上哭腔,“你們期待我什麼呢?我沒做過……壞事。”“就算是吧。有些事,本來不是壞事,但走得太遠了,這是不允許的。”那一位,平靜地注視了你一會兒,“要知道,這對他來說沒什麼不一樣。但你不想說,那是你的權利,你和他在談朋友,我們完全能理解。”
已經是晚上了,你不知道幾點了,房間裏沒有鍾,你是在路上被叫來的,沒有拿上手表。你很想去他家看他,你們說好一起吃午飯的,想想看他該多為你著急,可那你就得說點什麼。又有人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問你,“他是不是帶了件衣服回來?你們全班都看見了。”“他不是什麼好人,不值得你這樣。”為什麼大家都在胡扯?
開口之前,你猶豫了很久,但後來你想明白了,這是你早該做的事。你說,他確實去過那城市一次,你不清楚在那裏他都幹了些什麼。總之,他好好地回來了。他的性格?一貫都是腳踏實地的呀,怎麼這次會做出這麼不明智的事。辦公桌上有一隻電話機,紅色的,和那件衣服上的血一樣,紅得都發黑了,你很想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快把他帶回來的那件衣服燒了,一切就雨過天晴了。
你突然發現,自己其實逐漸得了局部失憶症,從那年夏天開始。
因為身體無法動彈,你逐漸分不出,過去、現在,或是未來。每個時刻都像做夢一般。
在已經被你忘記的過去,有一段時間,你總是做著這樣兩個夢:你知道城裏出現了一個專吃女人的惡魔,它對所有的攻擊方式了如指掌,但女人們對它卻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她們隻知道給門窗上鎖、加固。你知道這一天的黃昏,它將為你而來。你聽見它在屋頂上盤旋,於是你奔出去,對著屋頂大喊,但它卻隻給你扔下一根羽毛。整個城裏空蕩蕩的,人們躲在門窗後,猜測你因為恐懼而發瘋了。
或者是另一個夢:你看見他向你狂奔而來,白襯衫上都是血,你知道他在為求生而奔
跑,他甚至跑出了S形,S形,多麼靈巧,難以被瞄準。在他後方,塵土漫天,很多人,很多車,緩緩逼近他。有什麼擊中了他。他摔倒在你的腳邊。他一直盯著你的眼睛。你跪在地上,任他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