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夢一直讓你很惶惑,為此你去找過一位學心理學的朋友,她告訴你,第一個夢,說明你害怕當眾孤獨。第二個夢,說明你害怕無法與你愛的人在一起。
你決定被人從廢墟下救出後就要去嚐試找他。你有一種直覺,他的妻子這次遇到了最壞的情況。你會在他最艱難的時刻陪在他身邊。你和他的女兒也會分散掉他的注意力。你會天天為他細心烹調食物,讓他對自己的後半生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們一樣可以白頭到老。你甚至聽見空中響起鄧麗君的歌聲,他穿著白襯衫在遠處出現。頭發和眼睛黑亮,帥得讓你心痛。可就在這時,一陣喧囂打斷了樂音。許多年輕人在相反的方向出現,男孩們都穿白襯衫,袖子管卷到胳膊肘上。女孩們穿圓圓的花裙子,他們如此樸素又如此鮮豔,襯托出觀看的人群黯淡而庸常。可你覺得不安。你想大聲警告他,但是他們已經相遇了。你離得太遠,聽不清他們互相都說了些什麼挑釁的話兒。也許那支隊伍打頭的男孩開始侮辱你?總之,周遭的人群搖旗呐喊,到處都是重重身影。兩個年輕男人將外衣脫下,扔在身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結果你的他倒地。勝利者撿起他的血衣擲向你的腳下,你撿起它,看著他們掉頭遠去。
好像是這樣,又好像不是這樣。很快,你又看到更奇怪的幻影:你和其他女生一起,坐在夏天的階梯教室裏無所事事。穿著白襯衫的他站在講台上宣講著什麼。突然,他舉起一件沾滿鮮血的衣服給你們大家看:看看,這是她的第一次……你感覺自己一下像被剝光了吊在半空,白色的衣服暗紅的血,你對他的愛被碾得粉碎。後來警察走了進來,你指著他哽咽:就是他,就是他。很快,他被押上一艘灰色的小船,浪濤卷著小船,起起落落。他要去往的,是一個灰色的小島,小島灰如灰塵,鉛灰的天空壓得極低,島上沒有樹,沒有花,沒有鳥,沒有可以仰望的星光,什麼都沒有,灰色的粉塵有些微的毒性,要不了人的命,它們隻是無聲地跟著風跑來跑去。據說,人在那個島上很快會感染一種老化病,頭發很快就會變白,一直白到每一根汗毛。不,他臨上船前還安慰你,沒有那麼糟糕。為了你要的東西,首先你得學會付出。他的聲音從遠處一路翻滾著過來,變成了耳語:為了有朝一日踩在堅實的土地上,你得先在海上漂泊經年。他的同伴們開始唱起歌來,唱得越來越大聲。那個六月的淩晨,冰冷潔白,荷包蛋黃將破不破,然而你被那歌聲嚇壞,也失去耐心等到破曉,你轉過身去,覺得自己的腳步才更真實。
她
未來的丈夫出現了,在徐州解放後不久。
那時士兵們開飯,是支石頭燒開水、吃幹糧,並不去老百姓家裏借糧食、借鍋灶。一天,她和鄰居正在烙饃,一位裹在軍大衣裏的解放軍提著一口袋麵走來,和氣地商量:“能幫助我們烙點饃饃嗎?可以付些工錢。”冬天的太陽,光芒雖然不很輝煌,一樣勾勒出那件大衣神氣的細節。烙饃是家常活,既然他瞧著她,她就朝他點了點頭,“可以可以,烙點饃饃累不著,還要什麼錢?麵放這兒吧,過會兒來拿,別說烙得不好就行了。”那位解放軍連忙說謝謝就走了。
她鎮定地烙完,回屋裏收拾自己。她的外表太平常了,顴骨還有點高,麻衣相書上說,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不過這是封建迷信的說法,既然是解放軍,會有不一樣的認識吧。身材則是梨形的,尤其臀部,沉甸甸地向下垂著,似乎那裏塞進了太多沉重的、隱秘的欲望。她想換件長點的棉襖好遮掩掉,扣扣子的時候又被一種脆弱、不安的情緒抓住:已經不是處女了,這樣折騰又有什麼用?烙幾個饃饃,就能為自己帶來什麼嗎?“記住,你期待發生的隻有一件事。”她在心裏提醒自己,“保持平靜,若無其事,這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夜裏,她在黑暗中躺在床上,想著他告訴她的那些事。
他說他叫漢生,十五歲就被抓兵,參加了國民黨,打過日本人,第一次受傷時,他隻覺得自己肩膀上仿佛被什麼東西飛過來刮了一下,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那也許是塊石片兒,他伸手去摸,結果摸到了一手的血。“那時候,受傷真不是什麼大事,好像渾身都是力氣,一口氣衝上去,一口氣衝下去,你隻要膽子大就行了。”
“你怎麼會當上解放軍的呢?”
“一次戰鬥,一顆大口徑炮彈在身邊炸開了,我昏了過去,醒過來,就在解放軍這裏了。一開始,大家傳說解放軍要殺人,心裏還有些怕,想開小差,但是發現吃得很好,還發衣服,鞋就發了兩雙,比他們自己的老同誌還多些,我就感覺,解放軍優待俘虜真是不錯……後來,聽指導員上課講,我們是窮人的隊伍,我自想,我家是窮人,以後要分地,我們就是革的地主老財的命,對革命道理就懂了一些。”
他十分激動地為她描述了解放軍的一位軍官,他把那位軍官稱做“大家的英雄”,每次隻要戰鬥打響,他就衝在最前麵。“一個衝在第一線的軍官,應該很罕見吧,是不是?還有,他中槍時,眉頭都沒有皺一皺。”“你親眼看到的?”她問。“大家都這麼說。”
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解放軍的精神狀態,他們的勇氣,他們對黨的忠誠。“我們定期純潔隊伍,清理那些走偏道路的人,那些腐化墮落的人,這正是國民黨所缺少的一種力量。所以,國民黨是從內部腐爛掉的。每個人都可以公開談論自己的想法,甚至還可以跟軍官們展開討論,比如,窮人和富人誰養活誰的問題。每個人都可以講自己吃過的苦。”
他訴的苦曾經感動過軍人大會上所有的人。“我是山東蒙陰人,爹給地主放了兩百多隻羊,一年能繁殖一百五十隻羊,每隻羊能賣兩元錢,羊糞收入的錢就更多了,全歸了地主,可地主一年隻給我爹十五元工錢,加上管吃,合在一起也不過三十元,吃的都是豆腐渣,除了放羊,每天要挑水幹其他活,腰都累彎了,累得病倒了,地主還逼他上山伐樹。伐到第二棵時就沒勁了,一斧子砍在腿上。”說到這裏,他就哭了,接著說:“我爹昏過去了,當鄉親們把他從山上抬下來時,快要咽氣了,想喝碗高粱麵糊糊,但家無一粒糧。娘去地主家想借碗高粱麵,地主婆說:‘留著糧食喂狗還能看門,給你們吃有什麼用?’……娘回來爹就咽了氣,下葬連棺材也沒有。”他放聲大哭,過了一會,接著講:“被國民黨抓兵後,有一次娘來看我,因為衣服破爛不準進,在外邊轉了三天,碰巧遇上才見麵,想到夥房要點飯給她吃,卻被司務長惡語相加。”訴到這裏,他哭得再也講不下去了,她聽得也落了淚,舉起袖子,擦了好幾回眼睛。
“每次聽我訴苦,全連都會低下頭,大家哭成一片,好幾個還哭出了聲呢。”
“大男人也那麼哭?”
“是啊,每次我說完,總會有幾個戰士也站起來,跟著說自己的悲慘經曆。後來,我在訴到爹被地主逼死的悲狀時,就雙腿跪倒在地叫‘親爹啊’,整個營的同誌都會泣不成聲,悲痛欲絕,全營在大哭中散會。”
“有沒有人聽了無動於衷?”
“怎麼會?凡事都需要動腦子。”他在國民黨軍隊當了很長時間兵,為彌補這方麵的劣勢,他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一種很積極的、當然也是很好的態度。後來他當了連長,總結經驗後認為,訴苦大會的組織很講究藝術,不能輕易訴,一訴就要成功。會場要書寫標語,造成嚴肅悲痛的空氣。會場內嚴禁說笑、隨便出入。訴苦時間尤其要把握得當,要短促,訴苦人不能過多,當訴苦已到一定火候、全體人員均受感動時,就要在沉痛的空氣中宣布散會,這樣作用最大。
她看著他,一方麵,他越來越高大起來的形象給她帶來了一種幻覺般的優越性,一絲驕傲的快樂。但同時,她的心裏又被填塞進一種無言的焦慮。那時她還沒法發現,是什麼在無情地等待著他。但現在,眼下,他和他們,還是勢不可擋的,他們徹底擊垮了國民黨。他們的巨大優勢就是訴苦。每個人心裏全都是苦,國民黨沒有看到這一點。但是,解放軍知道。他們知道,讓人把苦說出來,把苦水倒出來,就如服下大黃,瀉出肝火,一身輕快舒坦,耳目清新。
“你不可能想象,新中國,那將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一個偉大的時代!”
是的,確實如此,和你死的時候相比,已經大大變樣了。她喃喃自語道。
一個人,內心信仰的浪潮洶湧澎湃時,腸子裏依然會緩緩流過屎湯。她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句句子。終於,她不可抑製地冷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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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到了那裏之後,我們會是什麼樣的嗎?孤單地躺在那裏,永遠不會再醒來。最後,不得不接受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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