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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低著頭聽的他,這時抬起了眼睛,瞧著你。他的目光是那麼清亮,幾乎是透明的。

“有一天,我讀了蘇珊·桑塔格的《反對闡釋》,那裏麵,第九十六頁,有這麼一句,‘其傑出的院長N.裏亞紮諾夫將在三十年代後的大清洗中失蹤’,關於這一句,譯者作了腳注:‘失蹤’(disapper)這個詞有一種特定的恐怖政治時代色彩,在蘇聯三十年代末的政治大清洗中,當一個持不同政見的人或任何懷疑有不同見解的人被秘密警察帶走、從此不見蹤跡時,親友們就說他‘失蹤了’,仿佛他是自己走失的,因為親友們不敢說是誰使他失蹤的。‘disappear’一詞通常是一個不及物動詞,具有‘自己消失’的色彩,然而,那些被秘密殺害的人並不是自我消失的,因此,這個詞的被動語態用法(be disappeard),才顯示出一種既神秘又恐怖的色彩,因為一個人‘被消失’,卻沒有由‘by’(被……)引導的施動者出現,仿佛那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可怕的不可名狀的黑暗暴力,像河底的那些深不可測的暗洞,它們形成一種強大的吸力,悄悄吞沒水中的浮遊生物,而水麵上卻依然保持平靜。”他背誦了這麼一大段書裏的話,是想說明什麼呢?

“我放棄了,我為你哭過,在路上踢了幾塊石頭……”不知道在廢墟之下,他是否看得見你的淚光。“那時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問過一些朋友,但也沒有什麼可靠的消息,那些年,我堅持讀報紙,聽廣播,看新聞,那時還沒有網絡可以隨便搜索,後來我被這種在字裏行間捕風捉影給弄煩了,你是誰?一個前男友呀,對不對?我結婚,丈夫對我很好……”

“嗯,”他點頭,“你還是很美,還沒有變得很粗糙,你的皮膚、眼神都證明你不用過另外一種生活。哪一種生活呢,”他繼續自言自語,“貧窮的、沉重的,就像我們這塊土地一樣的生活。”

他真的覺得你過的生活堅實光滑?從小,大家就覺得你個性堅強,否則你怎麼能對像河馬一樣大喝黃酒,大喇喇把痰吐在門前地上再用鞋子碾一碾的丈夫熟視無睹?你隻是知道自己該要什麼,也知道如何繼續下去。“我隻是有勇氣接受自己選擇的命運”,你喃喃。

“我也是,許多年前,你知道,曾經,我是個很怯懦的人,我因為怯懦,做父母要求我做的一切事,但我慶幸,我終於做了一件勇敢的事。”說到這裏,他突然搖了搖頭,“而你,你啊,還是什麼都不明白。你總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你把很多事情都當成一種遊戲,當然,我們那時,都還是孩子。”

你突然想起,你似乎是收到過他幾封信的。“而我,隻有一樣變化,那就是老而呆癡”,他在信裏寫道,“羨慕也沒有用,聽聽《二泉映月》,有比咱還悲慘的”,這幾句話,你用紅筆圈了起來,你現在突然想到了那些信紙,被你鎖在抽屜裏的,應該也被壓在了廢墟之下,開始腐爛。腐爛是無所不在的。那些字,一筆一劃剝落,失掉了意義。就像那年夏天,他在牆上貼的那些海報,鬥大的字,宣告著他的愛,看著像是俯瞰著人群,但從清晨到黃昏,像人一樣會犯困,眼皮越來越重,開始從牆皮上低下頭,越來越低垂,狂野傾頹,幾個露水之夜,它們就整張整張剝落。也還有幾張頑強掛在牆麵上,但像王失掉了左膀右臂,最終被一把撕下,直接從斷頭台上滾開。再後來,整個布告欄一無所有,水泥牆麵空蕩蕩。

“你好!

“一晃竟然有兩年多沒有給你寫信了。今天寫信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你高抬貴手,將牆角桌下一堆堆或將扔掉將賣廢紙或已蒙灰盈尺的舊書廢報垃圾文字,打成郵包(若幹),惠寄給我,以便我等勞動流汗之餘,開開眼界,飽飽眼福。不知可否?

“當年(當年!)倒是有朋友寄來書刊無數,我自己翻閱之後,係數送給他人傳閱,一段時間,在廁所裏蹲著的幾排人馬,人手一冊文學刊物,場麵令人心酸,足見文化生活之重要性,也更顯寄書一事功德無量。有時候,有人來借書,問他看哪些方麵的書,回答說‘有字就成’。以此來教育那些占有書報卻不屑閱讀的奢侈的人們,有文字的讀物(且不論日期,比如幾十年前的一本舊雜誌)對許許多多人來說,仍然是一份珍貴的精神財富。

“自那年年底之後,我投入到緊張的生產勞動中去,一直持續一年半左右,去年情況大有改觀,勞動依舊,流汗依舊,隻不過多了些看書學習的時間,已是感激不盡,倍加珍稀。這段時間,冰雪早已消融,春暖花也開放,眼看炎夏就要來臨,抓緊點時間看看書養養眼,也算是小有怡情,苦中作樂吧!

“在這裏,除了偶爾給幾位老朋友寫寫信,我和外界幾乎沒有聯係,偶爾照鏡子,觀察那幾根硬刺般的白胡須,隻恨恨地感歎歲月無情嗬!再偶爾看看電視,裏麵的人仿佛在天外行走,裏麵的事好像是真的。有一天忽然想寫詩了,拿起筆,卻突然不知詩為何物,竟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坐在床上發了一下午呆,晚飯也沒吃,算作對自己的懲罰。

“百忙之中,寫幾個字寄來吧,一瓶汽水的功夫,花不了你多少時間。郵寄刊物的費用,今後我給你報銷即可,就當小額定期存款吧。

“祝:心情愉快!”

“你好!

“……

“希望在方便的時候多寄些有漢字、有圖片的各種學習資料來,寄書報雜誌很方便的,也不會引起什麼麻煩的,甚至可以不寫你自己的姓名地址,隻要是學習資料,內容健康向上,能夠幫助我們提高思想覺悟,端正勞動態度,安心積極改造,樹立對未來的美好信念,那麼,我們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期盼,努力搞好學習,合理安排自己的業餘時間。

“春安!”

“我在這裏一切均好,天氣開始炎熱,但我始終奉行‘心靜自然涼’的信條,多看點書,增加點信息量,以盡力平抑煩躁之火。

“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要寫小說的事情。那是許多年以前的規劃,但一轉眼,規劃中的那個年份已經到來。寫作的衝動與不便寫作的困擾讓我焦急萬分……

“夏安!”

“這段時間天氣無比悶熱,身上一陣陣的熱汗,汗水把手中的筆也打濕了,為了不讓你一打開信封就聞到一股酸臭腐朽的汗水味,我坐在床上(上鋪),背靠著牆,旁邊準備好一卷衛生紙及時擦汗。幾天來想的好好的一些內容,竟然也隨著汗水無情地遠走了。要知道,一個多月以來,為了戰勝中暑,為了能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給你寫信,我已經喝下了無數支‘藿香正氣水’,這種狀況,恐怕你要發揮一下想象力了。我是一個不善於訴苦的人,因為我早已明白,這個世界上已罕有人願意傾聽你的苦難,或者很少有人能有切身體會。那麼就讓我們在歡快友好的氣氛中為和平友誼共同舉杯吧!讓我們在焰火中、激光音樂中,在美如流光溢彩的美眸中把這一切盡快地忘掉吧,讓我們抓住歲月的尾巴,橫掃物欲之流,樂不思蜀,樂而忘憂吧!

“天氣雖然萬分悶熱,但我們不忘看一點閑書,寫幾句抒情詩歌。日積月累,有時細細一數,還真不少呢。這裏給你抄其中一首,僅供參考,多多批評與指導。你批判有所不妥,我不會有意見的。前天中午從一頭熱汗中清醒之後,抓起筆竟然一口氣寫了一百五十行短詩。可笑的是,其中,許多熟悉的漢字竟然死活想不起來。比如吝嗇的‘sè’字,正準備去查字典。《三國演義》裏那個苟彧的彧,曾查過三遍,竟然又忘了,明天到車間去找那本小字典,再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