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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這世界,本無所謂期待,無所謂超越,全然是愚人的自說自話吧。想想,又盡快釋然了。想想,當年我們在學校河邊種種對文學的初戀的感覺多麼美好,隻是很快否定或忽略不計,那種原汁原味的‘文學的味道’,才是真正的色香味的一道午後茶點,就像此時此刻我坐在床上,一邊無聊地期待著什麼。

“祝好!

“童年\/安靜下來,讀幾頁情詩\/女詩人纖細的腳步\/輕輕地走進大地\/安靜下來,在幾張\/懷舊照片上塗滿各種色彩\/在她臉上堆滿愁容

“那段黑暗的日子\/即將過去\/隔著鐵絲網 我懷念\/長滿淚水的老屋\/十月大街上的寂靜 午後\/從樹蔭下開出的運屍車

“安靜下來,我不想舊事重提\/你們看上去孤獨無助\/睜開黑洞洞的眼睛\/凝望遠窗,高呼無用的手\/你們麵朝大海,等待春暖花開\/你們衣食無憂,不知死期將至”

“我可以幫助你,”他向你承諾,“我還記得你年輕純潔的靈魂丟在了哪裏。”他向你飄來,好像一個遊魂,可你卻一點也不害怕,他是如此年輕,高大,英俊,頭發黑亮亮,微卷,因為蓬鬆而性感。他向你彎下腰,雙手抓住你的雙手,全神貫注凝視著你,然後,輕輕親吻你的眼睛。你會恢複你失落的記憶,找到真實而正確的影像。

還是一片狼藉,一片淒涼。很多災民們淋著雨,在廢墟前的小廣場上席地而坐,身上披著花窗簾,四個人頭上頂一床棉被,圍著一堆用蘸煤油的碎木片燃成的小小的“篝火”……

所有的新聞稿,用的都是最慘烈、最煽情的那些詞兒。肯定有人一看到這種畫麵,就忍不住哭得一塌糊塗。沒準兒,還是早早拿好手絹準備著的。

電視上,權威專家聲稱,震後第一天存活率90%,第二天50%~60%,第三天剩下20%~30%,此後存活就是奇跡。眼下,救援的“黃金七十二小時”已經快耗盡了。

今天,皰疹沒有帶來太多麻煩。看來,保持心緒平和安寧是最重要的。但是,即便是今天這樣一個日子,電視上,人們還在悲情地努力著,就在她住的屋子底下的那一層,正舉行著一個熱鬧的PARTY。歡快的音樂聲、叫嚷聲、笑鬧聲、碰杯聲,通過地板傳了上來,緊緊地纏在了她的胸口上,讓她煩悶得喘不過氣來。她能想象得出,那些女人們,準是穿著袒胸露背的短裙子,一晚上下來,酒精和蹦躂會讓她們的衣裙變得皺皺巴巴,頭發變得淩亂。男人們的眼睛因為醉意而變得閃閃發亮,瞧著女人們的屁股,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他們不會不知道吧,就在離這裏兩千多公裏的地方,一些幸存者們正受著缺胳膊斷腿的折磨和失去親人的啃噬;就在她如此平靜地呼吸著春天夜晚空氣的這一時刻,有好幾萬人,沒有音樂、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笑聲、沒有叫喊,能敲擊出響聲的力氣都沒有,沒有別的,隻有他們自己的身體,和他們同在,他們的整個世界,因痛苦和絕望,而扭曲、變形。想到所有這一切,怎麼還會有人高興得狂歡呢?

“你們都該去死!”一種厭煩的恨意在她心裏升騰,讓她覺得難以呼吸。她起了床,瞧了瞧牆上的鍾,時間是深夜十一時,她披上了一件外套,慢慢摸下了樓。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房間,敲了敲門。一個男人給她開了門,“請問你找誰?”在他身後,音樂像潮水一樣傾瀉而出。“我就住在你們樓上,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你們還讓人休息嗎?你們想到過……”她的話還沒說完,男人就打斷了她,以一種很冷靜的口吻說道,“對不起,我們這就結束了。”說完,他立即向後退了一步,關上了門。於是,她咽下了沒說完的那半句話,一個人又在黑暗裏摸上了樓,隱約有些得意,看,她畢竟教訓了他們一頓。

現在,音樂聲是低了點,可在她樓下的那套大房子裏,人們還是在那裏高聲地說說笑笑。她還能做什麼呢?無論如何,發生那麼大的災難,可不能那麼快就忘記,得等一等,不是嗎?等上一段時間,讓它自然地,被其他事情取代而流逝。

在電視屏幕不斷閃動的光亮裏,她躺在床上,想起了另一個狂歡的早晨。她想到的那個早晨是在初秋,一九六〇年,人們也一樣,連一秒鍾都不願等一等。

之前一天,人們就知道,第二天要槍斃一批犯人,時間是早上九點。在一個山腳下,河岸邊,麵對山坡。這樣,射出的子彈不會誤傷行人。那天早上七點,很多人就出了門。她和一位女鄰居一起上了路。頭一天,下過雨,但是路麵已經幹了,她們倆急急地走在路上,路邊的樹上,葉子剛剛開始發黃,閃耀著早晨的陽光。她們到達時,發現兩頭路口已經拉上了警戒線,還有人把守著。去的人很多,高音喇叭哇哇叫,女鄰居指了指一處山坡給她看,那上麵光禿禿的,已經站上了一些人。小石子在她的鞋子底下喀嚓作響。有關要員依次講話,她像所有人那樣,懷著不耐煩和焦慮的心情,等著那些講話結束,幾乎聽不清楚都講了些什麼。大約等了一個小時,也許並沒有,隻是因為等候的時間顯得特別長,最後,法院院長宣布,立即執行,死刑犯們才被拉了過來,推到行刑地點。

那一次,一共槍斃了五個犯人。她看到其中一個男人,長得特別帥氣,二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和其他犯人一樣,身體兩邊被公安押著,背後插著大牌子,牌子上畫了大叉號,罪名是投機倒把。她使勁睜大了眼睛看,在他的腦袋和肩膀上,她竟然辨認出了童年時鄰居男孩的影像。她看了看她的女鄰居,她以一種十分嚴肅的貪婪態度看著這一切,還無意識地微微點著頭。她又仔細地瞧了瞧,在他身上,她認出了她見過的許多死鬼男人,所有這些男人全都魂飛魄散了,她毫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或是一個下巴,或是整個肩膀。她有些激動,心裏想,興許這就叫回光返照?所有人都能從瀕死者身上認出全部的亡靈,但怎麼沒人說呢?也許這隻是自己產生了幻覺?於是她告訴自己,也得學著別人,裝傻充愣。然而她又覺得自己很健康、正常,她離那男人不算太遠,男人的半邊臉被一道陽光斜向照亮,也許隻是一種光帶來的幻覺?然而,她卻始終看得清清楚楚,後來,她甚至看見了一把仿製蘇式的馬步槍,小巧的刺刀呈四棱形,刀尖離自己丈夫的後腦勺才五公分。自己的眼睛在和自己開玩笑?丈夫不是好端端待在家裏嗎?但是眼前的這一切又都沒有任何夢的跡象。這時,槍聲響了。

犯人們一個個應聲撲倒。人們從四麵八方向那中間聚攏,她感到自己正置身在這人群中,擁向地上的那些屍體。但她實在太緊張,太頭暈了,落在了最外圍。也就幾分鍾,人群很快散開了。那些屍體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扒走了。也是,天很快就要冷了。

她認出了那個男人,他的後腦勺子彈入口處,隻有一個圓孔。他已經麵目全非了。地上一共五灘鮮血,還有五灘像豆腐花一樣的腦漿。她一個人走回家,在灶前倒了一杯燒酒,一口就喝幹,然後又倒了第二杯。

那些赤身裸體的屍體,就像是一個一直重複做的噩夢,死死地糾纏了她很多年。第一個晚上,她被它們嚇醒,一夜不敢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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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最後的思想、感情,總是沒人知道,但我們應該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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