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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很累,這些天。正在發生的、你說過的,和我的記憶混在了一起,而我的記憶又和一些噩夢,我最黑暗的噩夢混雜在一起。

我還活著嗎?沒有足夠吃的,沒有足夠喝的,呼吸到的氣體又是烏煙瘴氣,人似乎處在一種輕度暈眩狀態,這個時候,疑問會特別多。為什麼我可以活著?是上帝在空中為我罩了保護罩嗎,然後我就可以任意趟過一道道地縫?可我不是值得保護的天使,上帝絕對不會專門看顧我,沒這回事兒,但如果不是這樣,那我又為何如此健康。你看,我知道,我還是真的,是個活著的人。我的手可以揮動,想幾下就幾下。

上帝的決定,我無法知道。我知道的是,你死了。你顯得很安靜,像是睡去了,永遠地睡著了。頭一直向外側轉著,似乎一直在看著我,看著那個背靠著廢墟睡去的女孩,她離你既切近又遙遠。但我一眼就看出,你的臉色完全不對了,你的臉色沉暗得像沼澤地裏的泥,仿佛一離開這裏,就會立刻沉到水底,再無法浮起。

幸好這時陽光現了身,陽光即使出現在斑斑血跡之上,仍然可以用晴朗、溫暖來形容,它刺穿了混沌的布滿粉末的空氣,也帶出一些人體的臭味。暗綠色的皮膚上撒著土顆粒,你的眼睛沒有完全合攏,有一瞬,眼皮動了一下。那些蛆,用力爬出來。我眨眼,揉眼,但那慘淡的綠色拒絕改變,於是我知道,你是從這裏墜入更深的一個地方了,地會開得更大,一路都是死魂靈,地下的河流流過你們,就好像你們是需要洗滌的水草。在改頭換麵幹幹淨淨之後,你們會去另一個地方,某個虛無的地方,沒有腐敗的氣味了。天堂?可我想象不出。

“你真是幸運,”前一天晚上,你問過我,“人能有多幸運?”

接下來,你給我講了下麵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是兩千多年前,羅馬雄辯家、純文學作家、思想家、禁欲主義者、陰謀政治家及高貴紳士西塞羅講的。

“有人把一幅畫給一個無神論者看,畫上畫著一群正在祈禱的拜神者,他們在隨後的沉船事故中幸存了下來。其寓意在於說明祈禱能保護人們不被淹死。無神論者問:‘那些祈禱後被淹死的人的畫像在哪兒?’淹死的拜神者已經死了,所以很難從海底爬出來到處宣傳他們的經曆。這能夠欺騙那些粗心大意的人相信奇跡。”

誰才是真正的、終極的,奇跡製造者?

而你,又是誰?

一片狼藉,一片淒涼。如果有人願意把這一切拍成電影,那麼導演或許會這樣處理:人們在塵土中拖遝前行,他們在逃離這座死寂小城。他們一小群一小群走,背著他們能找到的東西。在他們背後,死亡正在進行,而生命在前方等待。女主角會穿著白色沾滿血的衣服,披散一頭烏黑長發,發絲在風中群魔亂舞,好像這就足以發泄悲傷與憤恨。

怪獸是大自然派出的複仇者嗎?人們待在自己那時候該待的地方,不知道某種懲罰正在等待他們,某種複仇,大自然的複仇,複仇沒有光明和黑暗的界限,因為好人和壞人的界限是模糊的,很多時候,複仇施加在無辜者身上。

在這個破散的小城裏走上一圈,大概要花四個小時。然而陽光還是從天上灑下,植物還是古怪地欣欣向榮。有一小群羊從山坡上走下,從涼爽的青草裏獲得它們需要的水。

在我離開時,你周圍的許多身體已經開始腐爛。也許還有人沒有死,不過也死到臨頭了。就好像,大家耐心地安靜地在休息室裏等著,叫到自己了,就去推開另一道門。也許是在發燒,走過你們時我一直在顫抖。其實我沒法看清你們。所以我來描述一下,離你不遠的一個人體模特。女性的身體,歪斜在廢墟上,失去了腦袋,腦袋是從胸部斷裂開去的。鬱熱。因為眾多肉眼不可見的細胞分子,空氣如此粘滯渾濁。走到遠處再回頭看,隻有建築物糾結成團。在此之前,直升機在一些地方降落了,部隊慢慢地前進,在加氣站,運送人群的大巴等著領導的簽字。但是,不是這裏。它孤零零地堆在那裏,上麵再罩上一層輕薄卻難以穿透的死寂。隻有動物充滿詭異的活力,狗和兔子一樣焦躁不安。

再過一些時日,這裏的一切會被清除幹淨。然後水會灌入這整個小城,塵也好,土也好,全被衝個無。空氣與大地會被消毒粉淨化。在淨化過的空間裏,一切或許重新開始。有消息說,一百年後,怪獸才可能再次追逐到這裏,真是一段長路嗬,但人總是會被死神的各種化身團團圍住。非此,即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