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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在這個小城上行走。一座沉甸甸石土之下的城。不通往城外的道路,幾乎都荒蕪了。不時看到軍車。越過廢墟與廢墟,在下方,有時可以看見空隙裏某個路牌的名字。沒有人間煙火的地方,空氣也顯得稀薄、遲鈍而寒冷。走路時需要高度集中精神,在這不可思議的高處,我好像重新窺見了自己那個裝滿木頭家具的老舊黯淡的家。回去以後,要把簾子換掉,換成十分輕薄的。要去買一架新的床,床的上方用紗撐出有褶皺的頂篷,還要鋪上幹淨的床單。

我為什麼要去想象以後的生活幸福快樂,是想要假裝眼下這個地方並不存在嗎?

但無論是在安全的鐵柵欄裏還是在這裏,怪獸的腳邊,總有一些如此愛抱怨的人。在我回家的火車上,我聽見人們對很多事情批評個沒完沒了:物資沒有均衡發放到每一個人的手上,會被有些人拿去貪汙掉;婦聯忘記了衛生巾;為什麼有些地方沒有電隻有蠟燭;防疫工作不到位,很不安全;為什麼不買更多蚊香發放,而蚊子、蟑螂和老鼠又長得飛快;我們的醫護人員是多麼沒水準,剛開始幾天居然不知道要為傷者打一針腎上腺素……那麼多抱怨,看來他們的確是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懂得如何頭頭是道。可我卻覺得,沒有任何事情值得述說,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和當初殺死怪獸的感覺如此相似,虛無圍繞著身體,像是一種嗡嗡嗡的低頻波,為了擺脫它,就隻能打起精神,裝作這個世界有很多應接不暇的事。

房間裏很暗,但是她不想去開燈。和女兒希生的那番對話,讓她心裏覺得怪怪的。自己是不是幸福?說實話,她真的從來沒想過。這種問題和她們有什麼關係呢?可希生還裝模作樣,嚴肅地討論它們,難道女兒內心裏真的認為那是個問題?!

但是那些話還是在她的記憶裏鑽出了一條道,慢慢地穿透時間,緩緩地向深處鑽去。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在這世界上的位置是在哪裏,雖然她並不知道,這世界是怎麼建立的。她覺得自己的運氣已經算是很好,不管怎樣,她活到了現在,要比那些在她之前死去的,強上一百倍。

她想起幾天前,自己才剛過了九十歲的生日。說實話,那天她根本不希望看到人的。前夫死後,她除了上班、回家,幾乎不參加任何社會生活,也沒有任何情感生活。她沒有這方麵的需要。偶爾記憶裏會冒出剛結婚那會兒的生活,她甚至會覺得別扭。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曾經,十分想念過他。一個人生活,是一種單調卻安全的寧靜,沒有任何東西會攪亂。然而,在她喝下一杯中藥後,她又一次想起了她那前夫。要是他活了下來,她會給他過九十歲的生日嗎?他可比她大上好幾歲呢。他們會在哪裏過呢,在飯店裏,還是在家裏?她從來沒給他過過生日。那自己過過生日嗎?腦子突然混亂起來,再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

再過一個月,就要進入“黃梅天”了,那時,房間裏會散發出一股老公房才有的潮乎乎的黴味。黴味到底是從哪裏散發出來的呢?牆皮,還是地板?人年紀大了大概也會這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活了那麼久,比這房子久多了,身上肯定也會有這種有點嗆鼻子的黴味。

小王一來,就把屋裏的燈全打開了,“真的,還是不夠亮,要是再亮一些就好了。”小王一邊叨叨著,一邊去給她倒了碗綠豆湯喝,她問她,自己身上是不是有股黴味兒。小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你說的是那種老人味兒吧?”好吧,雖然自己聞不到,但她還是下意識抽了抽鼻子。她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她第一次見到未來的女婿張榮發,就從他那身深藍色中山裝、黑色洋布褲子上聞到過老人味兒。那時她就覺得,他聞起來有點像被褥的潮味。他的腦門亮光光的,臉很寬很大,眼睛不大,顧盼之間不笑也像笑,顯示出一股狡黠。衣服繃得簡直要開線。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看,對她笑,叫她阿姨,熱情洋溢地對希生說起到鼓樓廣場參加成立省革委會慶典的事,還送了希生一本當時市麵上很搶手的南大校版的《讀報手冊》。

正是在飯桌上,他們討論起那個廠長的命運來。而她,她在廚房,始終沉默無語,開始使勁地刷起鍋碗。那個廠長似乎是小皮匠出身,五十年代被提拔為幹部,六十年代初調到希生所在的棉紡廠當廠長,本來已經通過了審查,政治、經濟、生活,都沒什麼問題。兩派群眾一致同意讓他擔任廠革委會副主任,但卻突然被原單位揪了回去。原來幾年前,他在家裏殺過一隻雞招待老同事,屬於“殺雞滴血為盟成立小集團案”,被揪回去第二天,就在眾目暌暌之下畏罪自殺了。她進屋給張榮發倒茶,發現他那張胖臉上,講到這裏時,放出愉悅的光彩來。而女兒希生卻注視著桌子腿兒,見她進去,希生抬起頭掃了她一眼,露出一種半諷刺、半厭煩的目光。是的,她希望這一切趕快完事兒,那個年輕的胖男人,已經開始讓她感到沉重了。可他還在那裏神氣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