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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怎麼批鬥?”她最後問道。

“做了個稻草人,穿上死人的衣服,一樣開批鬥大會。”張榮發舉起白底紅字的搪瓷茶缸,發出了哈哈的笑聲。但他笑時,嘴角向上掀出特別奇怪的弧線,她覺得他看起來像一隻長脖子的鳥,神經質地四處張望,隨時準備拍拍翅膀抽身離去。

前夫去世後不久,女兒希生就跟著女婿調動到了上海,她也跟著來了。她知道希生那時滿心不樂意,她變得更安靜了,似乎把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隻有在她問她話時,她才開口。但希生還是很好地完成了一個妻子的任務:每天晚上,她都把丈夫換下來的衣物洗得幹幹淨淨,把那黑沉沉的鐵熨鬥在爐子上烘得發紅了,用布包住熨鬥把,墊上毛巾,把他第二天要穿的外衣外褲燙得服服帖帖,疊得整整齊齊。尤其是那褲子,兩道褲縫燙得筆筆直。米飯吃得很多,菜卻吃得很少。不管丈夫給她多少錢,她什麼都不問。她養成了每天都記賬的習慣,把每天的支出算得仔仔細細,用鉛筆頭記下花掉的每一分錢。一開始,希生說不來上海話,後來則帶有很重的口音,再後來,她能說得像上海人一樣好了。四十五歲時,作為紡織女工,希生成了上海第一批下崗工人。四十八歲時,又響應廠裏的“壓錠減員”政策,提前辦了退休。那時確實是一段混亂的日子,外孫女正在讀大學。但希生對她說,大家都這樣。她並不抱怨自己母親沒讓她嫁一個應該更有前途的大學生,她重新又在超市找了一份工作。總的來說,希生這輩子過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稀裏糊塗進入了晚年。他們始終還是住在一套一室半的老公房裏,常常來看望她,每次來,希生都會帶點吃的來,貼補她平時的夥食,一隻母雞,一條魚。有一次,她問希生,“是不是有點恨媽?”她回答說,她有點想念南京,還說,很遺憾爸爸不能看著外孫女長大。

然而,希生不幸福。她怎麼敢說自己“不幸福”?!至少她活得好好的,沒有生帶狀皰疹。是的,希生曾經愛上過一個大學生,最終卻隻是嫁給了一個工人。但沒挨過餓,最窮的時候,麵前至少還有一盤菜。

“而所謂的幸福,沒辦法,”她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搖了搖頭,“它並不存在。有的隻是活著,除此以外,還是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像我,我隻是一心想活下去,想全家人都能活下去。我傷害過兩個男人,也許是三個,但我本性不壞呀。我對鄰居都很好,對孩子們也都很好,此外,我還遵紀守法,我服從這個政府,盡管有時我不太明白……還能要求我什麼呢?

“有幾年,我們可以隨便打人,甚至可以打死他們,這樣做是正確的,因為他們的血統不好。十年結束以後,皮帶就要重新束上褲腰,以前的那些規矩又得重新開始遵守,仿佛從來沒有中斷過似的。同一件事情,怎麼會在前一天還是正確的,到了第二天就變成罪行呢?偶然的命運……也許你會是一個殺人凶手,也許你會是一個英雄,也許你會是一個死人,命運總之是殘酷的,還不如盲目點好呢……

“人總是需要幸福,那可是個複雜的問題,沒有什麼簡單的答案。幸福,誰知道會在哪裏呢?要想找到幸福,那是很困難的事……而我,我什麼沒經曆過?我都習慣了。人活在這世上,小小的,就像一隻螞蟻一樣,隻要發生點什麼,很容易就會被碾死,被踩死。”她坐在床邊,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忍不住,踮起一隻腳的腳尖,用鞋子底刮蹭起了地板,仿佛要碾碎什麼東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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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怪獸沒有了可以傷害的對象,它自然會自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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