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乘上了回上海的火車。因為買的是最便宜的慢車票,列車頻繁地停下來,每到一處站台,小販們就蜂擁而上,向乘客兜售食品:茶葉蛋、玉米棒、豆腐幹、各種做法的雞腿。當我餓的時候,我就下去,隨便買上一點什麼。我也買了幾份報紙,但是看不進去,隻是在列車有節奏的哢嗒哢嗒聲中,心不在焉地瞧著窗外那些不斷向後的景色。
到了上海火車站,我又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終於下車時,我發現,已經到處都能聞到夏天的氣息了。人們的胳肢窩,被割草機割倒的青草,甚至是越來越幹燥的藍天,或者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家離車站有一公裏遠,我不慌不忙地走著。五年過去了,我終於再次走上了那條通向我家的大馬路。
二四二弄。十八號。二〇一室。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最好還是回到老地方。房子在老地方。往事像空氣一樣進入,充滿。往事無色無臭。怪獸沒有亡靈。鐵門嘎嘎響,木頭房門緩緩開,記憶裏的事物,它們更舊,更髒,但都還存在。牆上的風景畫,家具,用來洗幹淨手好打電話給姑媽的肥皂,玻璃窗上的彩色粘紙,床頭的小方鬧鍾。桌子上還放著課本。沒有人動過它們。它們隻是像樹葉一樣,中了時間萎縮的暗算。
輕輕走在那些家具之間,回憶就在灰塵裏、氣味中、光線下,觸手可及。它們像一團巨大的陰影,浸透我,仿佛要把我拖下水,徹底淹沒我。可我回到這裏,不是來重新聽我的童年少年。就像一片落葉,即使是一片綠葉,在春天,從樹上飄下,那也隻好認為它已經枯死了我的青年生活,我必須給我自己機會。
打起精神清理。要讓自己認不出,這曾是我住過的地方。
不同的殺法有不同的噴濺法。流在地上的那些幹涸的暗紅,比較好處理。牆上那些噴濺型的,怎樣也清理不掉,除非把牆都敲了。隻好粉刷。粉刷也隻是遮擋一下。法醫學的書上說,噴濺型的血跡才真正講述故事。為了讓房間看起來再明亮一些,我把牆壁統統刷上白漆。
床、小櫃子、陳舊的牆紙,全都換掉。所有屬於我的那些東西,衣服、玩具娃娃、學生手冊、練習本、考卷、少兒讀物、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我把它們統統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此外還有屬於我父母的那些家具物什。比如那隻油漆剝落的小床頭櫃。那裏麵塞了幾樣看起來古舊卻不值錢的小首飾,幾根橡皮筋,他們用來捆紮過什麼呢?空掉的樟腦丸白色紙袋,保護著這個不精致不脆弱的小花園。還有我母親的那些內衣褲,真是沒一件緊繃著的,它們和她一樣,隻是往昔過,彈性過。
但是,有一張照片,一張老照片,在我父親的衣櫃抽屜裏,我總是扔掉,又撿起。我沒辦法立即把它扔掉。那張照片,色調黑白,已經有些模糊,一個女人側身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父親用鋼筆在她的腦袋上打了個大叉,她穿一件白襯衫,她那張鵝蛋臉幾乎看不太清,但是,不用怎麼仔細分辨,我始終還是認得,她是我母親。是的,她是我母親。隻要我打量著那張臉,我的記憶就開始自動搜索,那些片段,種種細節,全都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終於,我把它一點一點,撕得粉碎,從陽台上撒了下去。
很快,屋子煥然一新。不管發生過什麼,這裏都不再剩下什麼,可以重新開始。
屋子不算太大,一個小房間,一個大房間,中間隔著一個過道廳,一個小小的衛生間,還有一個廚房。我把每個房間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大房間的外麵連著一個陽台,陽台敞開,對著後麵那排居民樓,談不上什麼風景,但經常可以在陽台上看到孩子們在樓下玩耍,女人們在一旁大聲聊天。因為是朝南的屋子,到家的那天,天氣又很好,從早到晚,都有陽光,我突然覺得,我就該住在這裏,這屋子在鼓勵我,住下去。
我從路邊家具店買來一張沙發床,放進大房間裏。我仿佛看到太陽從遙遠的地方升起,慢慢落在我的身上。我還買了一把椅子,並為它配上了一盞落地燈,燈光橙黃、溫暖。牆上我裝飾了一些花卉的照片,它們看起來就和新鮮花卉一樣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