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房子在小區的深處,不受馬路上汽車聲的幹擾。第一個晚上,我因為那種久違的寂靜和安寧,遲遲無法入睡。窗開著,不時掠過一陣晚風吹動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後來我勉強睡著了幾個小時,那是完全漆黑的一覺,沒有夢。醒來後,我仍然覺得精疲力盡。說實話,想到此後漫長的日子,都要獨自一人入睡,整夜開著落地燈,我還是有一些害怕。
但是早晨的陽光,真是給了我能量。我把那把椅子搬到了陽台上,一個不安靜卻美好的初夏早晨,我倒了杯水,靜靜地喝完,還吃了幾塊餅幹。孩子們吵吵嚷嚷,忙著去上學,我卻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了一個小小的孤島上,而我,將在這裏繼續生活。我會把內衣晾曬在陽台上,會買來花盆種上鮮花,會在廚房裏弄出嫋嫋油煙。
我去衛生間,用水洗幹淨臉,在鏡子前我看著我自己,臉色有點黯淡,眼睛卻在微微發光。然後,我出門去找工作。那天我就在家附近找到一個送快遞的工作。此後我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開一輛電動助動車跑來跑去,可以戴著耳機聽音樂。沒有什麼鄰居和我說話。好幾次,隔著耳機,我聽到某一個對另一個低聲說,你看,就是她。有一次,有人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笑著搖搖頭,聽不見。我沒有拿下耳機。那女人,再問我一遍,我依然保持微笑,重複同樣的回答。那女人,對這回答不會心滿意足。
我很喜歡看著路邊的行道樹向後退去。我打量著那些簽收人的臉,大部分無動於衷、疲憊,偶爾幾張臉,那麼令人吃驚地笑著。我認真觀察著那些快樂的臉,他們為什麼覺得幸福?但每次看到這樣的笑臉,我自己也會在下樓時笑一笑,我是在為人們的幸福感工作啊。
自從我離開山城回到上海,第一晚之後,夜裏就總是連續不斷地做夢,那些夢有時很簡短,像是一個人待在黑暗的山洞裏,看到光線一閃而過,很快就忘了。有時卻像長長的連續劇,在重複一些影像的基礎上擴展成了一個有情節的,卻難以描述清楚的夢。它不符合常見的邏輯順序,但自有它的一種連貫性:
在那個夢裏,我拚命地奔跑,但背後並沒有什麼在追趕我,似乎隻是一雙眼睛,一道目光,從空中,居高臨下地追蹤著我。它如此蔑視、不屑眼底的一切,好像我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跑著跑著,迎麵一扇刺眼的巨大紅門堵住了我的去路。它一眼望不到邊,一片單調而又無比熱烈的紅色。這時身邊突然冒出了好多人,他們像我一樣,此前跑過長長的筆直的大街,整整跑了四十幾公裏。他們毫不猶豫,推開那扇大紅門,消失在門後。他們持續不斷地前來,顯得這條大街如此繁忙。但他們,這些男人和女人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不同之處。男人們都有一身黃皮膚,女人們都更白一些,他們全都有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裏目光茫然。我轉身往回跑,卻又沒有任何明確的目的地。緊接著我發現我穿行在廢墟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好像突然掌握了土行孫的遁地術。我鑽進鑽出,進入那些沒有完全倒塌的建築物,或者是廢墟底下,點數那些已經一聲不吭的人頭。人們焦慮地等著我的統計數字,懷孕超過九個月的孕婦們捧著肚子趕來。地底下,每多出一具屍體,地麵上,一個嬰兒就被生了出來。數著數著,我漸漸平靜下來,最終擺脫了所有的憂傷。醒來後,我覺得這夢應該象征著什麼,但是再進一步想想,似乎也沒說明什麼。
不能說我感到寂寞、孤單,但一種需要有人陪的感覺折磨著我。在我找到男朋友之前,我找到了一個鍾點工,我讓她給我做飯、搞衛生,這樣,房間裏就能聽見別人的腳步聲。我努力投入到了快遞這一工作中。在我負責派件的這個區域,有一條河,有一個廣場,有一個電影院,有一大片安靜的綠地。這些地方都很能讓人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