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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男孩喊她去海邊玩,“海那麼大,有得好玩了”,男孩說。她在沙灘上坐了一會兒,看著遊泳的人在海裏嬉戲,他們的歡笑聲還有浪濤聲,遠遠近近地傳來。她突然陷入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之中。男孩在她身邊,開始脫起了衣服。她轉過頭瞧著他,發現他上半身全是瘀傷,腦袋上還橫著幾條很寬的傷疤。“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的?”她驚呆了。男孩瞧了瞧她,有些不知所措,“這些,不是你找人弄的嗎?在離碼頭不遠的樹林裏,你難道忘了嗎?你當時不在那裏,但是你叫他們來的啊。”一段回憶,應該有那麼一段回憶的。她把它藏在了腦子最深的溝回裏。她盯著他傷痕累累的身體看,但他彎下腰來,拍了拍她的右邊臉頰,微微一笑,露出了滿嘴的血沫子,“行了,別再讓我死上一次。”他甚至是有點開心地嚷嚷道,“快和我一起去遊泳吧。”

五月底的海水,還是有些冷,但讓她感到很舒服,腹部那裏也因為涼爽而不再灼燒。她遊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累了,於是她決定上岸去,在沙灘上躺躺。但這時,男孩從水裏冒了出來,他離她有點距離。那雙眼睛,靜靜地轉向了她。那雙眼睛,在濕透的黑發下,顯出一種空洞。她甚至看不清楚,那雙眼睛是不是真的在看她。過了好長一會兒,他終於閉上一隻眼睛,慢悠悠地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成直角,她等著,最終,從他嘴裏發出“砰”的一聲,她頓時覺得腦門上受到狠狠的一擊,隨之,一種溫熱的東西流了出來,無窮無盡。流得越多,她就越覺得鬆軟,像微微醉了似的,根本不想動上一動。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最終,像一隻球膨脹起來,浮在了水麵上。

她在平靜中醒來,在黑暗中,她閉上了眼睛,這樣似乎還能感覺到,那種溫熱,正從身體上每個毛孔慢慢離散出去。這讓她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機體功能正在迅速地衰退。她睡得很不安穩:不愉快的夢境,一夜幾次疼醒,這樣斷斷續續到早上,腦袋又開始疼,整個白天都昏昏沉沉。

如果當時她沒找到那條狗,也許還會嫁給他呢,他會不會更適合她呢?這很可能,因為他還算能幹,但也很難說,畢竟,事情不是那樣發生的。大家隻能知道已經發生的事,而那些可能會發生的事,誰知道呢。人生,從來就不像她希望的那樣。但她也從來沒有希望過什麼。她的父母總是告訴她: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是遇到日本人要強奸,也不要反抗。

她曾經是個充滿活力,喜歡在海邊跑來跑去的女孩,喜歡撿寄居蟹。她身高一米六,除非疼痛壓彎,她那瘦削的背脊總是盡可能挺直。頭發齊耳,年輕時頭發更短,那時為了避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她的頭發貼著頭皮削,男人也不過如此了。頭發剪短以後,比起從前,要孤單許多。但她不覺得自己處在一場死了很多人的戰爭中,戰爭太突然了,可也沒什麼奇怪的。她看到過她熟悉的幾張麵孔,穿著卷起褲腳的褲子,被殺死在街頭。屍體穿著還沒死去的衣服,看起來並不陌生。後腦勺中了一槍,翻過來滿嘴血的死人她也見過。這段經曆後來成了她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她講了又講,死人們保佑她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但連她後來都失去了信心,她千真萬確,看到了那些日本人殺人麼?至於發生在她身上,那個千真萬確的下午,她從來就沒有覺得,那曾真正發生過。

美好的日子後來過去了,經曆不再珍貴。但她現在有一種衝動,很想和女兒說說。也許星期天?她想跟她說說,那些年生活的困難,或者談談她的童年,她年輕時的生活。但是,能都說嗎?她擔心,會把女兒嚇壞的。女兒其實對自己了解得很少。從根本上說,幾乎不了解。想到這裏,她突然覺得渾身疲憊得要命,她努力在薄被子底下舒展自己,但是這樣做也沒改善什麼。

這種疲憊,看樣子不會自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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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怪獸的鬥爭,即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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