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今天穿了淡藍色的汗衫,稍深一點的藍睡褲,藍色是安寧的象征,也許會短暫地關閉那該死的帶狀皰疹,那皰疹,讓她整夜失眠,連想點什麼都沒有力氣。來吧,帶我走吧,不那麼疼的時候她懇求著閻羅王,讓小鬼帶我走吧。
沉靜地活到這個年紀,她已經知道死亡是什麼,死亡不會比活著更痛苦,她對自己信誓旦旦。她今年已經九十歲了。一天裏有很多時候,她都會從她沾滿灰白塵垢的臥室窗戶眯著眼睛向外看。把窗向兩邊費勁地推開,風就來了。今天是陰天,看來一場雨正在醞釀。天空色調暗沉,好像在那背後,正發生著什麼可怕的事兒。
她慢慢挪到陽台上。那是看人最好的位置,看著不同日光下樓下的林蔭道,人們進進出出,活動著的人和狗。遠看這些已經成了習慣。每天隻做一些重複的事情,讓她有永恒的感覺。眼下,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走得行色匆匆。
有時半夜睡不著,她也會在黑暗裏摸索著下床,站到陽台上,看看天亮前樓下的馬路。那個時刻,什麼時候會來呢?她的童年是在蘇北灘塗邊長大的,她還記得波濤接近時的樣子,閻羅王會不會站在船頭來找她呢,一群眼睛比銅鈴大的小鬼起勁地揮動船槳,船像飛一樣撲向她。可是她確信這一幕不會發生,據說能看見那些來捉人的小鬼的,都是天賦異稟,能看見閻羅王,卻看不見眼前的現世。
前夫死去很久了,四十多年了,也許夜裏他來看過她,但她的眼睛已經很不好,即使他在她的床邊坐過,她也無法看出一道坐痕或者一個有點下陷的枕頭來。有時候,房子裏會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小聲響,她會認為,那是他進門了。但他沒在這幢老公房裏住過,怎麼會認識前來找她的路?牆紙的每個細胞裏都住著灰?也許那隻是回音。他們一起度過了不到二十年。基本上,房間是沉默的,像墳墓一樣啞口無言。
女兒外孫女年年燒紙錢,她對那些假元寶嗤之以鼻。陰間是什麼,就是結束了的陽間。她想到這裏,嘴巴癟了癟,看起來一副胸有成竹又有點不屑一顧的表情。前夫死得很早,那時她才剛開始掉頭發,她把它們梳成一個鬆散的髻。剛離婚那陣子,她就覺得挺好,至少,沒有人再占據她整張床了,沒有人會把被子從她身上卷走,卷得個一幹二淨了,沒有人在屋子裏隨手把襪子扔在地上讓她一次次彎腰去揀了,他可是坐到哪裏就扔到哪裏,也沒有人放屁、抱怨住的地方太小了。他的壞習慣在那屋子裏,沒多久就消失不見了。
後來搬來上海後,她一直住在這裏。房子是女婿家裏的。雖然住在六樓,但她卻堅持在底樓的公共園圃裏種蔥。再後來,女兒女婿搬出去和外孫女一家住,她也配了一副不太舒服的假牙。前幾年,女兒女婿想過將她送進養老院,當他們大膽建議時,她幹脆地甩上了自己的臥室門。她很少再出去串門子了,為了提防他們采取些出人意料的舉動,她日複一日,待在自己家裏。後來連女婿的身體都不太好了。外孫女結婚時她隻是象征性地嘮叨了幾句,因為那孫女婿是個河南人,但他買得起房。那年輕人提著大包小包敲響家門時,她帶著一絲好奇,那好奇裏還有點驚喜,打開了房門。年輕人結結巴巴叫她奶奶,說奶奶你快進去。是的,那是個大熱天,外麵進來的風太熱。然後她蹣跚走回自己的房間。
這輩子,她搬過幾次家,但她最後的歸宿,應該是在這裏了,這是個比較安靜的地方,樓房最高隻有六層,周圍全是樹。有半年多,她被各種小毛小病弄煩了,卻隻能住在高高的樓頂。這帶狀皰疹,不致命的,每次疼起來的時候就像在漲潮,波浪似的,一股股襲來,退潮卻很慢。疼痛是會把一條活生生的魚拋到岸邊,任它在遺棄裏翻白眼的。被遺棄的是她。她難受得哼哼哭。每一刻她都在想,不會比這更疼了吧,然而,又一次被波浪卷起,甩到另一個高度,跟剛才的疼痛相比,方才的那些,就太小兒科了。
每次疼過一波,嘴就很幹,舌頭又苦又重,就像她一樣,黏糊糊地癱在那裏,無法動彈。她想爬起來,找口水喝,但自己的身體毫無用處,這時候,她真想擺脫它,就像冬天掉進水裏,想飛快地脫掉身上浸足了水的棉襖一樣。
九十歲,九十年過去了。六百年後,這裏都是灰。她從電視裏聽到的一句話。那麼六百年前呢,也許這裏全都是海邊的灘塗。
這時她突然感覺肚子一陣劇痛,撕扯的劇痛,好像有鉤子勾住了她的腸子,又好像有把小火在慢燒。她想著的什麼被那種痛戳得支離破碎。她搖搖欲墜,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稀裏糊塗把自己拖到了床上倒下。陽台門大開著,風漸漸大了起來,門被碰得砰砰響,但剛才回到床上,已經花掉了她的全部力氣。門在那裏一直響著。小王怎麼還不來?
疼痛,是她的私人物品,似乎整個肚子裏全都鋪滿了粗砥的碎石塊,有推土機從上麵碾過,把石塊深深壓進。我快死了,她想。女兒要到周六才來,可今天才星期天,如果小王不來,她就會死在這裏,死在這床上,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起床了。但是這個念頭並沒讓她感到害怕,她隻是昏昏的,既不希望這一刻停止,又不希望這一刻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