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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燈突然照亮了房間,小王走了進來。小王在對她說什麼,但她隻是哼哼了一聲。小王走近床邊,把她扶正到枕頭上平躺好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又端著一杯中藥進來,把她腦袋扶起來,喂她喝了下去。有一些順著她的嘴角一直流到了脖子上,小王幫她擦了擦。過來一會兒,又幫她準備了熱水,給她擦了擦身子,換上一套幹淨的睡衣褲,還換了床單。幹燥的床單散發出一股清爽的氣味。在幫她排完便後不久,小王就丟下她走了。

她漂浮在自己幹淨的床單上,疼痛先是減輕了一點,她繼續等著,安安靜靜地,迷糊著,於是疼痛暫時離開了。

那一天的晚些時候,她再次站到了陽台上。她得想一想,她自己那九十年。我已經這麼老了,她自言自語,再老下去,就可以做老妖怪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想著自己的童年,但她很快跳過了那一段。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一個海上的男人,海有多廣大呀,光用眼睛看,一輩子也看不過來,鄰居男孩死後,她來到那片浩淼海邊,問了自己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問題:接下來,她該怎麼辦?頭上是天,眼前是海,一樣無邊無際,一樣深藍,但最終是她自問自答:管它,總之是新的生活。那時候已經不太平,就像台風季,風強勁得要把房子都吹倒,但是一關上門,躺在自家被子裏,她又覺得進了港,風平浪靜。但是很快,日本人來了,有一段時間,她還被叫去給日本人燒過飯,每天要給好多人做飯。去之前,人們告訴她,他們個個厲害得不得了,都是吃肉的動物。她後來親眼看到了他們的凶悍,立刻學會了低聲下氣。那段時間她幾乎忘了之前的生活是怎麼過的,她隻是溫順地跟眾人一起。

再後來,她嫁給了一個解放軍。他提出結婚時她已經三十歲,她趕緊答應。新的生活讓她感受到了他的強大,她隻需要躺在那裏,就可以享受渾身發抖的,深沉的快樂,有時白天想到,她也會興奮得打一個抖。他們倆的日子一成不變,日複一日。第一個小孩生病夭折,她看著那具小棺材入土,哀悼了一會就又對生活充滿了希望。隔了半年她就懷上了第二個小孩,這次很順利。

初夏的夜風是溫和的,風慢慢地充盈了她的全身,那麼空,那麼靜。她朝身後瞥了一眼,陽台門之前已經輕輕關上了,她向樓下看去,這時,她感覺有縷風輕輕地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額頭。那風自下而上,引領著她伸出手去摸。她的雙手堅定地朝下伸去。黑夜是一大片的靜,那縷風,需要仔細地辨認。一開始她有些猶豫,後來就充滿信心了:她繼續往下,肋骨那裏已經完全不痛了,這讓她產生一種希望,也許那風能徹底治愈她。她感到自己很輕鬆,簡直是精神抖擻。她看到一排又一排房子,每個窗口都那麼小,那麼黑。她的周圍沒有一個人。她大著膽子加速,感覺到自己一隻手碰上了水麵,然後是另一隻手。這是回到了家鄉的海上?這讓她開心起來。在她眼前,那水麵猶如一個黑色箱子,慢慢打開了。水流得不快不慢,她趴在水麵上,手往下浸進水裏,水似乎有一種來自母體的溫暖。突然,水流變得湍急,形成一個螺旋狀的漩渦,有什麼在從她身邊漂過。

應該是些屍體,但是它們湧動得太快了,她看不清楚。其中一具,穿一身軍裝的,差點撞上她,她下意識伸出手去,試圖抓住它,但它的頭發舞動不已,很快就漸漸遠去了。緊接著,又一個漩渦打來,那些屍體,倏忽就不見了。

這時,水流又變慢了。一道光柱照了進來,這光柱吸著她,離開水麵,把她送到了一片細沙地上。她的睡衣被水浸濕了,緊貼在身上,但她感覺不到冷。她趴在那裏,四處張望起來,在她麵前,什麼都沒有,或者說,什麼都看不見,連色彩都沒有。她想用手指挖開這沙地,也許地下會有些什麼。手指頭摳上去,才發現這沙地又幹又硬,什麼都挖不下來。沒辦法,她隻好爬起來,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走了起來。她久久地走著,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雙腳有點酸了,她彎下腰去,揉了揉右腳,它立刻變作無色,化為一小撮灰燼,落在了她的右手上。

最後,她隻剩下了一小截,倒在沙地上。這時,她隱約發現,遠處似乎有個人影,正在沙地上散步。她大聲喊起來。人影朝她走來。不等走近,她就開始大聲問起,這裏是哪裏,為什麼會這樣。她盡可能地解釋。人影連連點頭。她終於講完了,人影的長袍輕輕飄動起來,裹住了她的腦袋。隨著最後一次旋轉,她產生了一種持續暈車的感覺。她閉上眼睛,最後,一切都消失了。一小團灰,落到了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