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抬起頭時,發現自己看著的不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更加黑也更加大的天空。她突然看到有些人影在地上移動,這麼晚了,怎麼還有那麼多人,她心想,她在身邊摸了摸,沒有找到老花眼鏡,因此隻能看到一些虛晃的人影。人群發出沉悶的議論聲,好像被雨水隔去一些音。沉悶裏猛地刺出一個女人的哭聲來,竟然聽不出是誰的哭聲。
下著雨,黑暗大得像雲一樣無邊。偶爾有汽車的前燈閃亮一下。在另一套房子裏,她的女兒應該早早睡了,可不像她,有如焚的痛苦。可真是能睡嗬,好像這樣就能多活幾年似的。
突然,一個明晃晃的大燈在她眼前打亮,任誰都會目眩神迷,她感到頭暈,同時又有點驚慌。那光黃亮得發白,照耀著她,她想說,關掉燈,但她很難過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似乎太輕了。她想找她的拐杖,拐杖還沒有找到,倒是看見了一個穿著消防製服的小夥子,扛著一把竹梯走來。原來有人去找了小區保安,保安又打出去幾個電話,現在就有一個班的消防員等在了這裏。竹梯被架在了牆上,礙事的鐵柵欄被迅速截斷了三根,打頭的兩個,現在離她很近了。路上還有人打起手電筒,那些細條子光在黑夜裏和雨絲一起飛舞,有這幢樓的居民,還有從前幾幢後幾幢裏出來的,誰都想看看熱鬧。
那兩個長相平平的消防員蹲在了她身邊,他們大概想直視她來著,可她選擇了一個向左側睡的姿勢,右手還擋在臉上。這兩人,很快又從梯子上退了下去。很快,大部分消防員都進了對麵那幢樓的底樓,那些人,擠在人家的客廳裏好躲雨。這時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兒,隻聽到哭聲,完全聽不清都在說些什麼。
救護車,高級警車,但最終還是那輛消防卡車把她帶向了新生活。她先是聽到法醫和高
級警官爬上六樓。女兒希生穿得整整齊齊,衣服上殘留著肥皂粉的氣味,恭恭敬敬打開了她的臥室門。她看到自己的臥室亮起了燈光,她就在他們身邊,看著整個過程,一言未發。直到她被一塊黑色的塑料布包起,身體上紮出井字型花樣,光著腳,頭下腳上被抬向消防車,仍然沒有人注意到,她一直在。
此時那盞大燈已經關閉。
難道沒有人清清楚楚看到,從天而降一個金色隧道?那隧道,隻延伸到她身前,無數細碎的金光源源不斷地湧向她。為什麼大家隻顧看熱鬧卻絕口不提?但她突然想明白了,他們當然得否認這一切,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而這又是一個無神論國家。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什麼,就夠了。
我
突然傳來一聲重重的“砰”,我抬頭一看,牆上的燈飾在晃動。
她的身體落在103與203之間的平台上,我坐在201的窗台上看,看不到表麵有什麼粉碎。雨下得很大,不知她有沒有過呻吟。有沒有人看見她正在下落?她穿了短袖汗衫與睡褲。她不是少女,不會選擇一條可以像大氣球一樣在空中鼓起的長裙。她的頭發齊耳,沒有四散飛揚的效果。
她是我的鄰居,住在603。她是誰?當年她因為什麼而結婚?她結婚多少年?丈夫是做什麼的?圍觀的其他鄰居向我提供了簡單的訊息:她有一個六十歲的女兒,但女兒、外孫女、外孫女婿、重孫女,都不和她一起住。他們給她請了一個鍾點工。她得了帶狀皰疹,病情沒有多嚴重,但疼痛整日整夜。夜裏,鄰居們有時能聽見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我在她死後看著她。是不是對她很不尊重?她自己選擇命運。我想她為自己做了一件勇敢的事。她死後的皮膚很白。白得都不像皮膚,像全身被送進冰櫃裏,鍍上了一層薄冰。因此她的皮膚沒有像豆腐一樣碎開,看不見有血,或者不多的血隨著雨水流失了。
我不知道生命值多少錢,自己又值多少。但我開始哭泣。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已經打定主意隨波逐流,但之後的夜晚我開始陷入忐忑不安。有種感覺一直隱隱存在:某個陰影在天花板的頂角窺伺我,我害怕看到那樣一種景象,那個老太太,帶著她溫柔且極其沒有血色的白皮膚,順著夜風從窗口裏深深沁入我的臥室。她的身上幹幹淨淨的,沒有血,與其說她是一個讓我害怕的亡魂,不如說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因為我總是想著她而無法遠離的亡魂。我害怕自己死後,屍體會在地獄的火焰上焚身,或是被一次次推下懸崖,又或者被綁,任鷹啄食乳房。
但她從不曾在我的夢中出現過。
而我卻見過你。你向我走近,懷裏抱一個眼睛像洋娃娃一樣睜大卻鴉雀無聲的小女孩,她的腦袋貼著你的臉頰。我看到她一頭卷發,正如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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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說,死前會看到活著的很多瞬間?
不,隻會看到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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