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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韓兩家老爺子回國這天,比原定日期晚了整整五天。
第一天,盛老爺子開場便打出低於標準杆一杆的birdie,而後一路遙遙領先,提前鎖定勝局。韓老爺子輸得窩囊,不服再來。
第二天,盛老爺子依舊發揮神勇,洞洞保持領先。直到最後兩洞,韓老爺子奇跡般地連續打出兩個低於標準杆兩杆的eagle,最終成功反超。盛老爺子輸得可惜,不服再來。
第三天,最後一戰定勝負,兩個老頭攥著勁兒放大招,空中火藥味彌漫。才打到第二洞,盛老爺子把球開至果嶺附近的沙坑,兩人就為該用沙杆還是挖起杆,將小球拋上果嶺發生分歧,大吵了起來。
都是扛槍上過戰場的老革命同誌,熱血未涼,光吵吵不像話,必須動手。韓老頭先發製人,使出一記掃堂腿。沒鏟翻盛老頭,倒把自己絆了一個大跟頭,摔下果嶺。盛老頭救人心切,伸手去抓,撲了個空,也跟著摔了下去。
球場草坪維護得當,草地又順又滑,兩個老頭滾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可畢竟老胳膊老腿年久失修,滾出十來米,萬幸人沒散架,韓老頭小腿扭傷,盛老頭胳膊肘脫臼。
第四天,兩人留院觀察。
一對老夥計雙雙光榮負傷,衝繩高球之旅至此告一段落。
球沒打過癮,架也沒打過癮,第五天乘機回國,兩老頭針對此次意外受傷事件的責任劃分問題展開熱烈討論,又從上飛機吵到下飛機,一致決定以後再也不帶對方玩兒了。
兩家大兒子前來接機,正聊著國內外低迷的經濟形勢,抬眼見兩老頭板著臉,像互不認識一樣,分別從一東一西兩頭出來,就知道他們感情第N次破裂,需要隔離冷靜。兩兒子連招呼都不敢打,趕忙接著各自老子回家休養生息。
盛老爺子一生走南闖北,老宅根本待不住,隔天中午就讓司機把自己送往半山別墅,終於見到了謝采青。當年那個靈氣逼人的小丫頭,如今出落得英姿颯爽,年紀雖輕,但矜重穩健,從模樣到性子,無不合老爺子胃口,讓他很是喜歡。
午後風輕,二樓書房。
盛老爺子和謝采青聊家常,盛雍作陪。
盛老爺子祖籍嶺南粵地,骨血裏流淌著故土鄉情,聊著聊著,便自然而然地切換成了白話。謝采青當然也跟著說起方言。盛雍不會講,也聽不太懂,坐在角落的黑白棋盤前,自己和自己下棋。
先前他們聊家鄉風貌,盛雍插不上話,便忍不住偷瞄謝采青,被老爺子銳利眼神逮著好幾回。他無端心虛,主動躲得遠遠的,仍無法如往常一般,全身心沉浸棋局中。謝采青講起最熟悉的鄉音,婉轉溫軟,別有一番悠揚韻致。就好像登上一片無人山丘,感受風吹過層層麥浪。他即便聽不懂,耳朵卻仍不自覺地想去捕捉它的美妙。
隻聽聽聲兒多撓心,盛雍也想找謝采青說話,可從進書房到現在,老爺子一直霸占著她。
不僅如此,他知道,這幾天,謝采青一直故意躲著自己。
兩人作息不同,他晚睡晚起,她早睡早起,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好像隔著東西半球。即使遇到不得不打照麵的時候,謝采青也有辦法光速閃人。別墅大,人手少,她勤快,不愁找不到事情做。地板天天光可鑒人,蚊子著陸也會打滑。他覺得,照她這個勤快法,很快會把外麵泳池裏的水放光,然後跳進去,拿出給長城貼水鑽的毅力,用牙刷一片挨一片清洗泳池瓷磚。
盛雍不是不想追問原因,隻是這幾天他也忙,忙著備戰新一屆國際象棋超快棋錦標賽。
通常一場正規國際象棋比賽至少耗時兩個小時,對戰雙方需要花大量時間排兵布陣。而超快棋賽則限定了三分鍾的基本用時,每步棋加兩秒,考驗的是選手的反應能力和心理素質。
盛雍在棋院享有“閃電棋王”的稱號,棋風凶悍,思維縝密,棋子走位推算力驚人。沒能成為國手,一方麵因為他隻當下棋是愛好,誌不在此,另一方麵因為體能受限,他扛不住長時間大規模的比賽。
即使主攻超快棋,練一天下來也很累,精疲力竭爬上床都費勁,盛雍哪兒還有多餘的力氣去找謝采青問個清楚。
老爺子今天來得也巧,趕上盛雍賽前休整不用去棋院,三人才有機會坐到一起。
幾天沒逗謝采青,對盛雍而言,就如同生活裏沒放鹽,過得無滋無味。
好不容易同處一室,盛雍的心思在謝采青身上生了根發了芽,他假模假樣地舉著一顆棋,又忍不住瞥向她,偷偷打量她,暗地裏打起小九九:臭丫頭,敢故意躲我……等著,等我比完賽,非要好好端正端正你的思想。
正琢磨著,老爺子和謝采青不知聊到了什麼,一同看向盛雍。
三道目光勝利大會師,相當於抓現行,我就問你,尷不尷尬?
但盛雍反應奇快,揚了揚手中的棋子,故作疑惑地問:“我思考走位的腦電波太強,影響到你們了嗎?”
“可不。”左手打著固定繃帶的老爺子煞有介事地點頭,看手機,“Wi—Fi信號都被你幹擾了,怪不得沒人給我朋友圈點讚。”
盛雍敬個禮,抱歉地笑:“爺爺,對不起啊,我盡量控製。”
老爺子也笑了:“順便把你那雙眼睛也控製住,別動不動四處瞎瞅。”
既然被挑明,盛雍也臉皮厚:“爺爺,瞧您這話說的,我哪裏是瞎瞅,明明路線清晰,目標明確。”
“你拐著彎嫌我這殘廢老頭礙事唄。”老爺子自怨自艾地托起脫臼的手臂,對謝采青心酸道,“天氣好,你陪師叔出去轉轉。像師叔這樣的孤寡老人,曬太陽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兒孫盡孝是不指望羅,隻能指望社區關愛送溫暖。”
謝采青一直假裝沒發現盛雍偷看自己,這會兒祖孫倆你來我往敞亮說話,弄得她有些難為情,忙起身去扶老爺子。
盛雍見狀急了:“爺爺,我錯了還不行嗎?”
有小采青在,書房的空氣都是甜的,盛雍哪裏舍得爺爺帶她走。
畢恭畢敬將二人請回原處,盛雍俊臉堆笑,服務意識史無前例地強。他往老爺子後腰墊軟枕,幫其倒咖啡,一勺奶一塊糖,又從書桌抽屜裏抓出一袋薯片,兩盒歌梵帝硬塞給謝采青。道一句“你們慢慢聊”,他乖乖坐回棋盤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做起冥思苦想狀。
沒辦法,薑還是老的辣,他不服不行。
謝采青不吃零食,將薯片巧克力放上茶幾。老爺子愛吃甜食,不過得躲著點關姨。書房是重地,藏書之外,還藏有大量盛雍為老爺子偷偷儲備的零食。
小清新黃瓜味,老爺子最喜歡,一口咖啡,一口薯片,賽過活神仙。
落進謝采青眼裏,真如盛雍所言,老小孩似的。
“采青啊。”小輩麵前,老爺子忍住舔手指頭的衝動,講回白話,“你第一次見雍雍的時候才五歲,抱著他不撒手,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記得嗎?”
謝采青一愣,莫非盛雍動不動就要玩親親,是在試圖喚醒她的記憶?
可是……
“我不記得了。”謝采青坦言,半晌又問,“師叔,您帶他去過少陽?”
按理說,五歲不算小,印象模糊可以理解,但不至於忘得一幹二淨。
小丫頭可不像記性差的孩子,老爺子詫異:“你一點也想不起來?”
張張嘴唇想說什麼,謝采青卻一個音也沒發出來,隻輕輕點了點頭。
老爺子料定小丫頭心裏準有事,沒再多問,就著薯片,講起了當年帶盛雍去少陽求醫的曲折經曆。
早產兒盛雍從小身體就比一般孩子弱,抵抗力差。三天一小病,半月一大病,常年進出醫院,兩歲起打針就再沒哭過。十歲那年一場意外,小盛雍一病不起,陷入半昏迷狀態,住院一個多月仍毫無起色。
盛家上下四處求醫,經多方打聽,得知少陽城有位人物——九十歲高齡,不但出身武學世家,而且身懷懸壺濟世的精湛醫術。老爺子公務纏身,隻能派二兒子盛克良帶著盛雍前往少陽。幾經輾轉,終於見到神醫,早已心急如焚的盛克良失了禮節,財大氣粗地張口就喊:“隻要能救我侄子,要多少錢給多少錢。”
老神醫淡笑著,隻道:“好走不送。”
簡簡單單四個字,便斷送了侄子生的希望,盛克良暴跳如雷。揚威耍橫不頂用,又吃了幾回閉門羹,他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隻得硬著頭皮請盛老爺子親自跑一趟。
老爺子來了,老神醫也見了,再現轉機。隻要老爺子肯拜老神醫為師,跪地三叩首,再給列位神醫弟子一一奉茶。
老神醫不為刁難,隻為名正言順。
入室弟子的孫兒惡疾纏身,老神醫定會全力相救,且分文不取。
盛家老爺子的身份地位,老神醫早從引薦之人和盛克良口中知悉,他之所以沒有針對跋扈無禮的盛克良,隻因“子不教,父之過”。即使盛克良及時悔悟,主動提出願意代替父親,他也不允。
盛雍昏迷不醒,盛老爺子救孫心切,一百個甘願。
盛老爺子在祖師爺畫前磕頭認師。在列各位弟子有的年近百年,有的不過而立之年,盛老爺子也都挨個敬了茶,尊稱一聲“師兄”,其中便有在神醫門下習武的謝采青父親——謝明毅。
這個師當然沒有白拜,經過老神醫半餘月的悉心調理,盛雍的病逐漸好轉。良藥苦口,那段日子,五歲的小采青便承擔起了監督盛雍準時喝藥的艱巨任務。
盛雍的命是保住了,可身體還得慢慢恢複,即使痊愈也比一般人虛得多。
煙酒不能沾,生冷辛辣最好不碰,什麼補吃什麼。剛十歲,盛雍這輩子基本告別各種體育運動,流川楓當不了,足球小將也沒戲,網球王子那是夢,隻能老老實實坐著下國際象棋。連自行車也算高危運動,老爺子不準他碰,所以他到現在也不會騎車。
如今盛雍長到二十二歲,再沒得過大病,年年體檢各項指標正常。可邪了門的是,平時他愛生些小病。感冒發燒,頭疼腦熱,別人能硬扛過去,他必須吃藥打針,不然哪兒嚴重往哪兒轉移。
去年茶廠實習條件艱苦,盛雍情況特殊,本可以換到實驗室實習。他偏不換,從茶廠回來,斷斷續續病了好幾個月,肉也跟著直掉了五六斤。
今年,他經過關姨的精心調養,變著花樣食療食補,人這才稍微胖回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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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給孫子養膘,盛老爺子豎起食指,感歎道:“長一兩,雍雍和關姨各獎勵五百。他身上的肉,比黃金值錢。往地裏種個瓜種個豆,靠天吃飯你放著不管,還能發點芽長點葉子,都沒雍雍長一兩肉費勁。”
本來挺傷感的基調,被老爺子這麼詼諧一說,謝采青跟著他笑也不合適,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向在窗前下棋的盛雍。
皮相骨相皆美,那半張側臉線條明朗,但不失柔和,沉靜不語時尤顯氣質卓然,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發覺自己遺失了童年記憶的某些片段,謝采青一直覺得沒關係,不重要才會被丟棄。現在,她忽然覺得沒能記住五歲那年自己和十歲的盛雍有過交集,有些惋惜和遺憾……
最後一子落定,白棋阿拉伯將殺。
精神高度集中的腦力勞動同樣費體力,複位完棋盤,盛雍伸個懶腰,便四仰八叉地癱進沙發椅。他臉龐微揚,窗外藍天流雲,陽光燦爛,持續跳樓大甩賣。他眯了眯眼睛,撥開額前半長的碎發,習慣性地又往謝采青那邊瞄,正好對上她些許失神的目光。
愛情電影看過沒有?男女主角一次偶然對視,柔光,慢鏡頭,浪漫主題曲響起。隻消漫長的幾秒,就完成了他們感情關係的所有遞進,實現質的飛躍。
但顯然,我們英俊的男主角拿錯了劇本。
這位仁兄腦子搭錯筋,衝謝采青扯出一個幼稚的鬼臉,然後嚷著肚子餓,大步流星奔出書房。半道上,他的膝蓋磕碰到茶幾角,疼得鑽心,忍得辛苦。一瘸一拐地關了門,人往門板上一靠,摁著突突蹦躂的心髒,什麼疼都忘了,像中邪一樣可勁兒傻笑。
盛雍心想:小采青看我的眼神有點微妙哦,怕是喜歡上我了吧……我要不要去後院摘朵花卜一卦?
她喜歡我,
她不喜歡我,
她喜歡我,
……
書房裏,謝采青耳根子有點發燙,盯著茶幾角愣怔了一會兒,一針見血地道:“師叔,他應該適當鍛煉,增強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