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吃過晚飯,謝采青如往日攬下洗碗的活兒。關姨在旁邊切水果,看出小姑娘有點心神不寧,便笑著對她說:“小祖宗嬌氣,每次生病都這德行,看著聽著嚴重,其實多養養多休息,很快就會好。”
關姨要照顧盛雍,還要分神安慰她,她特別不好意思。等關姨切完水果,熱了牛奶,她主動提出送上樓。關姨有經驗,叮囑她,盛雍一天沒吃東西,就算睡著了也要把他叫醒,多少吃點墊肚子,夜裏才好睡覺。
3
盛雍的房間沒有開燈,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
房門虛掩,謝采青端著托盤進去,隻能借著外麵的廊燈勉強視物,她走得慢,腳步輕。越靠近大床,光線越暗,床上的人呼吸綿長,似乎仍熟睡著。將托盤放在床頭櫃上,她蹲在床邊看不真切盛雍的臉,想聽關姨的話叫醒他,又顧及他是一個病人,於心不忍,想讓他多睡一會兒。
她這安安靜靜地等,又過去了十來分鍾。
謝采青一摸牛奶杯,已經涼了,得再熱一熱。她悄然起身端起杯子,人未動,手腕先是一緊,突然的高熱灼燒皮膚。
盛雍在發燒,謝采青的心一瞬間擰緊了。
“采青,幫我開下台燈。”盛雍沒鬆手,於黑暗中喑啞出聲。
燈一亮,光線打在他病懨懨的臉上,蠟黃蠟黃的,氣色差得讓人不忍直視。他的嘴唇幹裂,全無血色,卻固執地彎出上翹的弧度,衝謝采青笑得溫柔,像挽留,也像安撫。
“對不起。”謝采青又蹲回床畔,不知道該說什麼,開口就忍不住道歉。
“沒事的。”輸液架上並排掛著大大小小七個玻璃藥瓶,盛雍抬手指去,加深笑意,“有葫蘆七兄弟保護我,不出一個禮拜,我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出門橫著走,誰見了都管我叫爺爺那種。”
謝采青可笑不出來:“比賽再重要,也沒有身體重要。”
“比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比賽的人,盛雍沒繼續往下說,趁著生病理所應當地撒起嬌,“采青喂我吃水果。”
“我先熱牛奶。”
“不要。”盛雍搖頭,“吃完水果,你再去熱牛奶。”
“好吧。”謝采青百依百順,端著果盤拿起水果叉。
盛雍挑挑選選:“我要先吃一塊蘋果。蘋果喜氣寒,種植不宜南。”
“好。”
“再來一塊桃子。栽個花果山,強如米糧川。”
“好。”
“現在吃片梨。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
盛雍不愧為學農少年,農俗諺語張口就來,跟說相聲似的。
謝采青被逗樂了:“你的嗓子不痛了嗎?好好吃,少說話。”
總算治好了她的愁眉苦臉,盛雍超級開心,揚揚得意地賣弄:“吃完梨子吃李子,桃子養人,杏子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哎呀,這句不吉利,換一句。桃三李四杏五年,棗樹當年……唔!”
再放縱他洋洋灑灑說下去,保不齊會背出大段大段的《齊民要術》。
謝采青眼疾手快,徒手抓起一顆葡萄塞進盛雍嘴裏。
上嘴唇碰下嘴唇,盛雍本能地一口含住,謝采青來不及反應,指尖就被他吮在濕濕潤潤的唇瓣間。
兩個人同時一震,保持著曖昧姿勢怔然對視,一個忘了收手,一個忘了張嘴。
人不動,心亂動。
盛雍想:采青的手指好甜,還是清新自然的,混合果香呢,好想吃進肚子裏。
謝采青想:我的心髒怦怦跳得太快,讀心探針難以靠近,進度條讀取失敗。
畫麵靜止,時間漫長得仿佛走過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瓜果蔬菜大豐收。
時間長了容易尷尬,這個時候如果沒有第三方外力強行介入,任誰也無能為力。
“咚,咚,咚。”
聽到敲門聲,盛雍和謝采青倏地彈開,局促地各自轉移視線。
人物該出場時要出場,畫風再違和,也要出場。
王叔舉著手機,硬著頭皮走進房間:“雍雍,老爺子在電視上看了你的比賽,說有幾句話問你。”
“我去熱牛奶。”謝采青像被傳染了高熱,臉頰滾燙,抓起牛奶杯逃也似的跑了。
盛雍也沒好到哪裏去。他生著病,意誌力本來就薄弱,再加上他心理活動豐富,善於遐想,病體孱弱,某些過於旖旎的綺念便應運而生。
盛雍整個人下意識縮進被窩,隻餘輸著液的左手和半個腦袋在外麵。盛雍啞著嗓子對王叔說:“熱,您幫我把空調再降幾度。”
得肺炎容易忽冷忽熱,王叔也沒多想,隻當是他症狀發作,把手機擱在床頭,轉身去找空調遙控板。
盛雍拿過手機,將剩下的半個腦袋也埋進被窩,甕聲甕氣地喊人:“爺爺。”
“孫子!”
電話那邊,盛老爺子有點小急迫,感覺調門拔得像罵人,趕快往下壓一壓:“雍雍寶貝勇奪冠軍,光耀門楣,爺爺倍感欣慰,望你戒驕戒躁,奮發圖強,再創輝煌!”
一聽這成語排隊的官方口吻,盛雍就知道爺爺真找他有事:“爺爺,咱們直切主題吧。”
“好嘞。”盛老爺子也不習慣裝腔作勢,加快語速,“你不是在電視上打了一句啞謎嗎,我和韓老頭打賭,誰先猜中誰決定下次打球的地方。快快快,告訴爺爺,你說的是什麼?”
兩老頭太可愛,自家老爺子太賊,盛雍笑著道:“我不告訴您,爺爺您這可叫‘作弊’。”
“我這叫‘撥打場外求助電話’。”電話那邊,盛老爺子理直氣壯,“中央台那些答題節目,答不出來的時候,都可以打場外求助電話。我緊跟中央腳步,不懂就問,為什麼不能打?”
老爺子詭辯能力超一流,不報名參加《奇葩說》可惜了。
“爺爺,我誰也不服,就服您!”盛雍由衷道。
“服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盛老爺子還等著去找老夥計得瑟呢,“趕緊的,你告訴我啊!”
被窩裏悶得慌,盛雍小魚吐泡似的冒出頭透口氣。房間門半掩著,王叔出去了,謝采青還沒回來。
他又鑽回被窩:“我說的是,采青,我贏了。”
“采青?謝采青!”那邊的人驚訝過後,歸於平靜,約莫幾秒鍾,盛老爺子的八卦之魂幽幽飄出手機,“小子,你喜歡上那小丫頭啦?”
“喜歡。”盛雍正大光明,沒啥可扭捏的。
“喜歡就追啊!”盛老爺子也幹脆,“近水樓台先得月,小丫頭住你那裏,你還追不上的話,爺爺我隻能用我們高球界的一個詞來表示鄙視你。”
“什麼詞?”
“三尺推杆。”
盛雍不會打高爾夫球,疑惑地問:“什麼意思啊,爺爺?”
電話那邊,盛老爺子語帶輕蔑:“這句話的意思是‘這麼近你都推不進’,住這麼近你都追不到,也太沒用了吧。”
果然是親爺爺,沒開追先唱衰,盛雍感覺病情加重了:“爺爺,您還有別的事嗎?”
“沒啦,你記得跟著采青鍛煉身體,邊練身體邊戀愛,互不耽誤。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我等著你們讓我抱曾孫啊!”電話那邊響起爽朗的笑聲,盛老爺子的心態年輕又開放,“我就說嘛,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把小丫頭從少陽請來是對的。”
盛雍被深深折服:“爺爺威武,爺爺英明,爺爺再見。”
“再什麼見,我的話還沒說完。”老爺子擺正語氣,“韓老頭老奸巨猾,他給你發微信,不準回!若是他打電話,不準接!派他孫子去嚴刑逼供,你給我挺住嘍,打死不能說!萬一他被逼無奈放狠招,讓他孫女使出美人計,你……”
老爺子越說越離譜,有如上演諜戰大戲,盛雍在被窩裏笑得快岔氣了,忙掀開被子呼吸,順著老人家的心意接過話:“韓曼迪如果色誘我,我寧死不從,寧死不屈,行了吧?”
老爺子要的正是孫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度,收到滿意答複先掛了線。
小心伺候好爺爺,盛雍一抬眼,隻見謝采青端著牛奶站在門口,表情奇怪地望著他。
“采青,進來呀。”她聽見什麼聽見多少,盛雍心裏沒底,一兩句話也解釋不清,“我和老爺子說話向來隨便,你相信我,不管我跟老爺子說什麼,肯定玩笑的成分居多。”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謝采青家裏沒有像盛師叔一樣的老寶貝,隻有一位嚴父,亦是嚴師。
她其實挺羨慕盛雍為人處世的方式,對盛師叔隨性,對堂兄弟們直爽,對朋友真性情,對關姨王叔夫婦親近。像他說的輕鬆加愉悅,因為他懂得生活樂趣,內心也自由。
謝采青很羨慕盛雍,但學不來,甚至在遇到盛雍之前,她說話做事一板一眼,都不太會開玩笑。
幾天前,韓曼迪找過她,怕她喜歡上盛雍,直言請她遠離。她覺得可笑至極,卻依然有意回避和盛雍的正麵接觸。不是因為忌憚韓曼迪,而是因為她以為自己反感自大輕浮的盛雍,不願意和他產生不清不楚的瓜葛。
反感嗎?默默將熱牛奶交到盛雍手中,謝采青在心底悄悄問自己。
“采青,你別不說話啊。”盛雍真怕她誤會什麼,緊張得不行,又去拉她的手,“采青乖啊,別瞎想,我和韓曼迪清白得很。與其她色誘我,不如派她哥上呢,我還可以把他暴揍一頓泄憤。”
“你打不過他的。”謝采青沒掙手,麵露笑容,蹲在床邊,聲音緩而有力,“等你病好了,我陪你鍛煉身體。身體好了再不會生病,你想打誰就打誰。”
“這麼囂張,我喜歡!”盛雍也笑了,“遇到打不過的呢?”
“我厲害,我幫你。”謝采青比他更囂張。
“你要保護我?”
“對,我保護你。”
“好。”這就是有人罩著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吧,盛雍飄飄然,“以後咱們出去橫著走,誰見了都管我叫爺爺,管你叫奶奶。”
謝采青搖著頭,笑得無奈:“我原諒你生病口不擇言。”
盛雍不依:“叫叔叔阿姨不囂張啊!”
謝采青又被他繞進去了:“叫哥哥姐姐不行嗎?”
盛雍猶豫了,指自己“哥哥”,指謝采青“姐姐”,輩分齊平好像也還湊合,“采青,叫聲雍雍哥哥我聽聽。”
她最好像小時候那樣軟軟糯糯,奶聲奶氣,喊一聲能甜到他心裏麵。
天大地大沒有病人大,謝采青決定遂他的願:“雍……”
“采青,你的手機響半天了。”
這個時候氣氛正妙,不尷尬啊,關姨是自己要強行出場破壞畫麵的。
準確地說,謝采青的手機在樓下響了停,停了響,一個備注為“三師兄”的人連著打來四通電話。關姨擔心他有要緊事,才急急忙忙上樓找謝采青。
眼巴巴望著謝采青接過手機出了房間,盛雍生起悶氣,又不可能對關姨發作,隻能鬱結地捏拳頭捶被麵。
關姨滿頭霧水:“小祖宗,你這是怎麼了?”
“我練拳擊。”盛雍隨口胡謅,頓了一下問,“誰給采青打電話?”
關姨檢查著輸液瓶的餘量,照手機顯示回答:“三師兄。”
“三師兄……”
看《西遊記》長大的盛雍喃喃重複著,大腦中自動帶入光頭絡腮胡的沙和尚形象。
盛雍喜歡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孫悟空,不喜歡武力值低下,遇到麻煩隻會喊“大師兄,師傅被妖怪捉走了”的沙和尚。
因此,他也不喜歡那個素未謀麵,對彼此一無所知的三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