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對坐下,剛剛要舉杯,馬氏進來,譏笑道:“常先生果真走了眼力,賣與我家老爺一張好畫?”
常先生一愣,旋即大笑起來。
三爺怒瞪了馬氏一眼,也笑:“不提不提,吃酒吃酒。”
先生喝了一會兒酒,歎道:“我與三爺相交多年,甚是投緣。或許就今夜一別,再不能相見了。”
三爺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我觀先生舉止不凡,將來或許能成大事啊。”
常先生哈哈笑了:“多謝三爺誇獎。”就大杯痛飲,十分豪氣。
喝罷酒,天已微明。常先生就告辭。
三爺依依不舍:“常先生何日再回保定?”
常先生慨然一歎:“三爺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說罷,重重地看了三爺一眼,拱拱手,大步出門去了。並不回頭。
三爺急急地送出門去,在晨霧中怔怔地呆了半晌。
再一年,三爺店鋪中的夥計到京城辦貨,回來後戰戰兢兢地告訴三爺,說親眼見常先生在京城被砍了頭,罪名是革命黨。臨行前常先生哈哈大笑,麵色如常。
三爺聽得渾身一顫,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淚就匆匆地淌下來,直打濕了衣襟。
馬氏聽了,一聲冷笑:“真是報應,那次被他坑去了三千大洋。”
三爺暴喝一聲,直如猛虎一般。
馬氏一哆嗦,不敢再說,悄悄退下去了。
入夜,三爺獨自關在房中,把所有常先生幫他買下的字畫,其二十餘幅,掛在房中,呆呆地看。看久了,就含了淚,歎一聲。直看到天光大亮,才一一摘下,悉心收起。
又過了幾年,戰禍迭起。三爺的生意便不再好做。後來軍閥在保定開戰,一場大火,三爺的店鋪皆燒盡。禍不單行,又一年,三爺又讓土匪綁了票,索去許多財物,一個大大的家業就敗落下來。三爺也就病倒在了床上。
這一年冬天,保定來了一個姓王的商人,收購古董字畫。馬氏就瞞著三爺,把三爺的收藏拿去賣了。下人偷偷地告訴了三爺,三爺大怒,讓下人喊來馬氏。
三爺黑下臉怒問:“你怎麼敢去賣常先生幫我買進的字畫?”
馬氏便落淚哀告:“家中已經敗落到這步田地,我拿去換些錢,也好度日啊。”
三爺看看馬氏,許久,長歎一聲,無力地擺擺手:“你也不易,我不再多說了。”就讓馬氏取來賣字畫的錢,顫顫地下了床,拄一根拐杖,頂著細細的雪花,到客棧去尋那姓王的商人。
王商人聽了三爺的來意,皺眉道:“已成交,怎好反悔?”
三爺搖頭歎道:“好羞慚人了。先生有所不知,這些字畫,都是一位朋友幫我買進,說好不賣的。”就把常先生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
王商人聽得呆了,愣愣地點點頭,就把字畫退給了三爺。
三爺謝過,把錢退了,讓下人提著一捆字畫告辭。
王商人送到客棧門前,忍不住叮囑一句:“劉先生,這些字畫大多是國寶,還望您悉心收好才是啊。”
三爺一怔,回轉身笑問:“敢問其中一幅唐代珍品,不知真偽如何?先生慧眼,請指教一二。”
王商人笑道:“那幅畫為寶中之寶,實為揭裱後倒裝置了。”
三爺忙問:“何為倒裝置?”
王商人道:“所謂倒裝置,即把原畫揭為三層,後倒裝裱。我猜想裝裱者擔心此畫被人奪走,才苦心所為。此畫裝裱實為絕技,天下一流。論其裝裱,更是絕品。古人雲,畫賴裝池以傳。果然是了。”
三爺聽得迷了,就問:“先生可能複原?”
王商人搖頭歎息:“若複原,怕是要有絕代高手才行。我家三代做收藏生意,父輩隻說過有倒揭兩層者的絕技,不曾想坯有倒揭三層者的。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三爺點點頭,又問一句:“王先生做收藏生意,不知收藏可賣?”
王商人正色道:“不敢。祖上有訓,餓死不賣收藏。”
三爺微微笑了,讚歎一句:“好。”就讓下人把那捆字畫交與王商人:“這捆畫,我送與先生了。”
王商人愣住:“劉先生此為何意?”
三爺鄭重地再說一句:“我送與先生收藏。”
“如何使得?使,使,使不得啊。”王商人驚了臉,口吃起來。
三爺歎道:“我自知不久人世,已無意收藏。這些都是國寶,我恐家人不屑。送與先生收藏,我終於算是對得住常先生了。”就唱一個喏,轉身走了。
門外已經是漫天大雪。
王商人追出門來,呆呆地看劉三爺由下人攙扶著一路去了。
雪,啞啞地落著。
四野一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