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和石頭
家庭養寵物已經成了城市生活的時尚。所謂寵物,多是指家庭養狗、養貓。也還有養兔子的、養烏龜的、養蛇的、養小豬的、養狐狸的,種種。談歌不甚理解。但無論如何,還是以養狗者為眾。狗是人類的朋友,這是中國外國都知道的道理。談歌家樓上,住著王大爺。王大爺今年七十四歲了,老伴去世早,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王大爺有兩大愛好,一是狗,他養了條小京巴。取名“哥們兒”。總納悶兒王大爺如何給它起這樣一個名字,王大爺或許真拿它當哥們兒了?可是,王大爺稱呼他那兩個在外地工作的兒子的時候,總是笑罵:“那兩個小兔崽子。”“哥們兒”品種一般。土黃色。王大爺卻養得上心、在意;二是象棋,王大爺的棋,下得一般,卻上癮成癖。談歌也是他的棋友之一。夏天的時候,王大爺常常坐在樹蔭兒裏與人下棋。棋子摔得啪啪作響,哥們兒則在他身旁靜靜地臥著。對於這兩項愛好,王大爺有自己的解釋。說棋,王大爺講,下棋不計輸贏,隻為活動腦筋。下棋是動腦子的事,鍛煉嘛。人不怕年紀老,就怕腦子老。腦子老了就完戲了;說狗,王大爺講,養狗好,養狗比養孩子好,孩子總得氣你,遇到不孝順的,還得氣死你。狗不會氣人。狗聽話。狗比朋友好。朋友再好,或許有翻臉無情的時候。為了錢,為了權。為了女人,都可以跟你翻臉成仇。狗讓人放心,不會為名利跟人置氣。狗一輩子也不會背叛。說這話時,王大爺一副過來人的神態。十分自若。談歌則聽得心驚。王大爺講得刻薄入骨。卻是道理。道理嘛!
此是閑話,打住。
下邊講一個狗和貓的故事。老故事,“文革”期間發生的。是談歌的表哥張得法講的。
張得法的父親母親都是鐵路工人。張得法的奶奶是談歌的爺爺的姐姐。如此講,他奶奶就是談歌的姑奶奶。張得法的父親張青山,就是談歌的表叔了。張青山是火車司機,業餘時間喜歡養貓。那時城市裏不興養狗,可以養貓。養貓與寵愛似乎關係不大,隻是為了防鼠。那個年代,糧食緊張。城市糧食供給是定量的。家家戶戶也還沒有冰箱。剩下點吃的,大都是裝在籃子裏。掛在房梁上,高懸;或者裝進櫥櫃裏,關緊。都是為了防備老鼠。就這樣千小心,萬小心,還是常常被老鼠們算計了。張青山養了兩隻貓。一隻黑色,起名黑子;一隻白色,起名白子。張青山養得非常上心,兩隻貓幹幹淨淨,非常可人。張青山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先逗逗黑子和白子。也是一樂兒。
1969年夏天,表哥張得法從保定中學畢業了。張得法從小就立下誌向,想當一名火車司機(年輕的讀者可能會嘲笑,火車司機有什麼好當的。可那個年月就是那樣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長大當工人,是許多孩子的理想。當火車司機的理想,絕對是一個誌存高遠的理想)。可是,張得法當火車司機的理想泡湯了。毛主席發表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最高指示,張得法下鄉插隊了。
張得法插隊這個村兒叫李家莊,距離保定市七十多裏。隸屬保定滿城。村子不大,百十戶人家。呼啦啦一下子進了二十多個知識青年,就給村裏出了難題。正是夏收季節,雖然市裏縣裏撥了專款,讓村裏給知識青年蓋房子,可是正農忙呢,李家莊一下子蓋不上那麼多房子,村委會召開了緊急會議,決定把知識青年分配到各家各戶去暫住。說好,是臨時措施,等到農閑,村裏蓋好知識青年宿舍,再讓他們從各家搬走。
張得法被分配到李大水家去住。李大水家是中農。按說,知識青年應該住到貧下中農的家裏才對。這是階級路線的問題呢。可是李家莊貧下中農的房子不夠住。李大水家裏就一個人,還有一條狗。房子寬綽,張得法隻好暫時“中農”了。
張得法下鄉時,表叔張青山讓張得法帶上了黑子。張青山對他講:“農村老鼠多。帶著黑子下鄉,肯定有用。”三十年後,張得法對談歌講,他父親讓他把黑子帶到鄉下,或許還有一個原因:這兩隻貓喂養不起了。黑子被張得法抱走時,白子慌慌地追出門來。白子似乎知道黑子不能再回來了。張得法回憶說,白子的眼神挺傷感的,並且用一種很淒婉的聲音低低叫著。叫得張得法心裏一個勁兒泛酸,眼睛也就濕了。
張得法帶著“黑子”住在了李大水家裏。李大水四十多歲,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兩個女兒都嫁到外村了。李大水本來已經說好,讓大女婿或者二女婿倒插門進來,也算是頂個門戶,農民過日子嘛,人氣不旺總是不好。可是兩個女婿,結婚前都答應得好著呢,一結婚就變卦了。嫌李大水是中農,成分高了點兒。都不願意來了。李大水憤怒了,給兩個女婿捎過話去:老子的閨女都讓你們睡了,你們倒嫌老子的成分高了。中農怎麼了?毛主席說過,中農是團結對象呢。你們還不想團結老子了?行,你們誰也別來了。老子也不團結你們了!從此,李大水堅決不讓兩個女兒和女婿上門了。李大水就一個人住。李大水養的那條狗,是青色的,很威猛,半人多高。李大水告訴張得法,狗的名字叫“石頭”,兩個女兒嫁出去之後,他就養了“石頭”。總是一個伴兒啊(多年之後,考了上研究生的張得法從理論上闡釋說,人是群聚動物,人類是因為恐懼才聚居在一起的。李大水應該是因為對孤單的恐懼,才養了“石頭”的)。
石頭與黑子倒是能夠友好相處。李大水的院子裏,有一棵碗口粗的老棗樹,老得已經很少結棗子了。李大水也說不清楚它的年紀,李大水說,早想砍掉它,重新種一棵新棗樹。兩個畜生總是圍著這棵棗樹繞圈子玩兒,歡歡快快地戲耍。石頭搖一搖尾巴,黑子就跟在它屁股後邊跑。李大水看著也挺高興,就改了主意,不想砍這棵棗樹了。說是給石頭和黑子留下一個玩耍的地方。李大水還對張得法說:“小張啊,自黑子來了,這院子裏的老鼠果然少多了。”李大水還說:“小張啊,如果有合適的貓,就讓它跟黑子配到一起,多生幾隻貓。咱李家莊缺貓呢。”張得法笑道:“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村裏的貓,找來一隻配上就是了。”李大水則堅決地搖頭:“不行,不行,貓跟人一樣,也講究門當戶對呢。村裏的貓都是農村戶口,不般配,還是要找一隻城市裏的貓來配,才行。”
黑子或許是在城裏養得饞嘴了,或許是嫌李大水家的夥食差了些,來到李家莊還沒幾天呢,便不肯踏實地在李大水家待著了,它開始在村子裏亂跑了。後來,竟然跑到了村主任家裏去了。
村“革委會”主任名叫李大貴,就住在李大水家的隔壁。他和李大水是沒有出五服的同宗兄弟。論年紀,李大水應該叫李大貴哥哥。李大水長得個頭矮小,李大貴長得高大粗壯,怎麼看也是哥哥。可是李大水從來不叫哥,隻叫李大貴主任。李大水說,這樣叫法顯得尊重。李大貴家也養了狗。兩隻。一隻灰狗,一隻黃狗。
灰狗叫大寶,黃狗叫二寶。大寶二寶都長得高大威猛,李大貴非常喜歡,常常帶著它們在街上遛。村裏的地主富農們,見了都躲著。村裏人都恭維著說,主任家的大寶二寶,也像主任一般神氣哩。
那天,黑子或許聞到什麼味道了,就顛顛兒地跑到了李主任家。李大貴或許沒有見到過這樣漂亮的貓,覺得挺稀罕。就揀好吃的喂了點兒。一次,二次,黑子就吃饞了。於是,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黑子就成了李大貴家的常客。寫到這裏,讀者不要想象李大貴家裏會有多麼富裕。當年村裏都窮。李主任家也一樣,也是憑著工分吃飯(當年的村幹部也不似現在一些村幹部那樣膽大包天,什麼救濟款都敢亂花,什麼錢都敢貪汙)。黑子吃多了,大寶二寶就得少吃一口了。民以食為天,畜生也一樣。漸漸地,大寶二寶就開始不友好了,再見到黑子,就憤怒,汪汪地咬。黑子常常被它們追出門來,很驚惶,很狼狽的樣子。有一次,黑子跑不及,讓大寶二寶撕抓了幾下子,身上流著血,尖聲叫著,倉皇地跑了回來。張得法見到了,氣得直罵:“黑子啊黑子,你饞到什麼地方去了?”黑子聽到張得法罵,大概知道了羞臊,便老老實實地趴在牆角。頭也不抬,也不叫喚了。目光溫馴地低垂著頭,似乎很無辜,也很自責。石頭跑過來,朝黑子叫了幾聲。黑子也不動彈。
李大水見了,就哈哈笑了:“小張啊,你跟一隻貓生什麼氣啊。它剛剛到鄉下來,或許是悶得慌哩。”說罷,就對石頭吼道:“石頭啊,明天起,你帶著它出去溜達溜達嘛。”
石頭就搖了搖尾巴。
張得法也笑了:“李大叔,您這是說給誰聽呢?它聽不懂的。”
李大水自信地一笑:“它聽得懂的。你看,石頭搖尾巴呢。”
第二天,石頭竟真的帶著黑子出去溜達了。三十年後,張得法感慨地回憶:“誰能知道呢?這一溜達,就溜達出事來了喲。”
出事是一天傍晚,大寶和二寶在村外的菜田裏,與石頭和黑子遭遇了。大寶和二寶站在地頭上,目光如炬,挑釁地盯住了石頭身邊的黑子。然後,就氣勢洶洶地吠起來,黑子膽怯了,失措地在石頭身邊躲藏著,石頭大概不想招惹大寶二寶,便帶著黑子顛顛兒地往村子裏跑。大寶二寶則在後邊緊緊追趕著,眼看就要追上了,石頭或許憤怒了,它突然停住,轉過身來,撲向了大寶二寶。張得法回憶說,那天他們正收工回來,走到村邊,看到了這一幕,開始覺得好玩,後來他們都笑不出了,大寶二寶與石頭撕咬在了一起,三隻狗都不叫喚了,都死命地咬著。狗咬架,也跟人一樣,是不出聲音的。張得法回憶說,眼見得三隻狗閃轉騰挪,轉眼間,就又跑到曠野裏去了。黑子似乎放心不下石頭,也跟在它們後邊跑去了。張得法隱隱約約有些擔心,他想追過去,可是他覺得狗們咬架,不應該出什麼事情。可是,幾個小時之後,他就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