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和石頭(2 / 3)

天將黑盡的時候,石頭一瘸一拐地回來了,它後邊跟著黑子。石頭遍體鱗傷,進了院子,就趴在了牆角。很費力地喘息著。李大水和張得法正在屋子裏吃飯,聽到動靜,李大水端著飯碗出來,張得法也忙著跟出來。看到石頭滿身的傷,李大水就明白了,他擱下飯碗,站在院子裏惡聲罵著:“石頭,你傻啊,你招惹它們幹什麼?你惹得起嗎?主任是村裏人的領導,大寶二寶就是你們的領導。你敢跟領導們咬架?反了你還不成?”

李大水突然不罵了,他看到黑子了,正悄悄地走過去,溫馴地伏在了石頭身旁。伸出舌頭,很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地,舔著石頭身上的傷口。

李大水怔了一下,便點著頭苦笑了:“石頭,行啊,黑子還真是心疼你的哩。”

張得法笑道:“行了,李大叔,快吃飯吧。莫要跟它們生氣哩。”

第二天,李大貴在出工的路上遇見了李大水,笑罵道:“大水啊,你真是個狗東西了,狗打架嘛,你摻和什麼呢?你也是狗嗎?”

李大水皺眉道:“主任啊,我摻和什麼了?我怎麼會是狗?”

李大貴笑道:“我昨天正在院子歇涼哩,聽到你在院子裏亂吼哩。如果不是有人來串門兒說話,我就過去教訓你了。你一句又一句地吼得挺上勁嘛,什麼領導不領導的?啊?大水啊,你不要罵人嗎!”

李大水不好意思地說:“我瞎喊哩。讓主任聽到了?”

李大貴搖頭歎道:“也怪不得你那石頭嘛,大寶二寶就是欺生哩,硬是看不得那隻城裏來的知識貓。”

李大水沒聽懂,納悶兒地問:“主任講什麼新名詞兒?聽不懂嗎,什麼叫知識貓?”

李大貴笑道:“知識青年帶來的貓,不叫知識貓叫什麼?你這個大水喲,虧得你還是中農哩,還不及我這個貧農有學問哩。你都白中農一回了。”

李大水嘿嘿笑著點頭:“還是主任學問大哩!”

李大貴也笑:“這知識貓惹不了咱們這農村貓哩。”

李大水搖頭:“它們是看人家城裏的貓長得好看,肚裏忌恨哩。”

李大貴點頭笑:“是哩。恐怕是這種情況呢。你把你家的石頭看好,也把那隻城市來的知識貓看管好。大寶二寶越來越沒樣子,賊凶哩。”

李大水收工回來,就對張得法講:“小張啊,看管住你的黑子,別讓它往外跑,主任家的狗盯住了它哩。那兩個東西,脾氣跟主任似的,凶惡著哩。”

從此,每天李大水和張得法出工去,李大水便把院門關閉了。村裏有人看到,大寶二寶曾來李大水家門口尋釁過幾次,可是吠了許久,李大水家的院子始終關閉著,大寶二寶便悻悻地去了。

又過了十幾天,也見不到大寶二寶來李大水家門口了,李大水認為相安無事了,李大水便不再關閉院門。可是李大水沒有料到,石頭與大寶二寶的戰爭,再一次爆發了,而且這次戰爭比第一次更加殘酷。

是一個炎熱的傍晚,瘋狂了一天的太陽,終於像一個疲憊的農夫,一路踉踉蹌蹌地向著西山去了,可是,整個世界已經被烤焦了。牲畜們也被這衝天的熱氣烤得焦躁不安,石頭也引著黑子在村外的柳樹林蔭裏躲避依然暴烈的夕陽。突然,大寶二寶也跑進了柳樹林,朝著正在歇涼的石頭和黑子狂吠起來。後來,據正在林子裏放羊的村民李滿倉描述,當時,石頭帶著黑子不敢戀戰的樣子,狂奔出了柳樹林,直往村子裏跑去。石頭跑得有些猶豫,它要不時照看著旁邊的黑子。很快,大寶二寶就追了上來,先是大寶猛地一撲,將黑子撲住了,石頭便狂吠著撲上去,咬住了大寶。二寶便撲向石頭,大寶也放開了黑子,咬住了石頭。三隻狗瘋狂地撕咬在了一起,人們都看得呆住了,青色灰色黃色混雜在一起,滾成了疙瘩,後來,人們看到,一團黑色伴著尖厲的叫聲,旋風般滾了上來,是黑子,也瘋狂地撲進去了。一場混戰,血霧橫飛起來,夕陽西下,空氣仍然熱烈,這場戰爭顯得格外慘烈,路過的村民,都看得傻了,呆了,瓷瓷地定在了那裏。他們不知道這幾個畜生如何會這樣你死我活地廝殺。

終於,李大貴高聲喊叫著,揮舞著鐵鍁趕來了,衝向了已經咬成一團疙瘩的狗和貓。村民們這才清醒過來,也一同圍上去,把這四個畜生分離來。石頭已經被咬得亂七八糟,渾身是血,黑子也被咬得奄奄一息。也已經遍體鱗傷的大寶二寶,卻絲毫不示弱,仍然挑釁地狂吠著。還時時地想重新撲上來。李大貴高聲惡罵著,用鐵鍁驅趕開紅了眼睛的大寶二寶,張得法也匆匆趕來了,他抱起黑子,李大水抱起石頭,匆匆地回家了。

他們的身後,似乎仍然意猶未盡的大寶和二寶,囂張地狂吠著。

李大水進了院子,先讓張得法關上院門,他把石頭抱進屋,把石頭放到了炕上,又慌著抱了些豬草進來,鋪成了一個軟和的草窩,把石頭輕輕地放在了上邊。張得法就把黑子放在了石頭的旁邊。張得法覺得石頭一定渴了,便端著一隻碗,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喂石頭水喝,石頭卻一口也喝不進去了。石頭的目光哀痛,盯著臥在它身旁的黑子。遍體鱗傷的黑子,低低的聲音叫著,目光軟弱地看著石頭。

李大水皺著眉頭,澀澀地說:“小張啊,算了吧,你不要喂石頭了,看樣子它傷得不輕啊。讓它歇歇吧。咱們先吃飯。今天夜裏還要打夜工,澆灌呢。”

吃過晚飯,李大水和張得法就去打夜工了。後半夜,他們回來了,剛剛走進院門,就聽到石頭淒愴的叫聲。李大水驚慌地推開屋門,張得法匆匆跟進來。李大水點亮了馬燈,就看到石頭突然奮力地昂起頭,吃力地叫了幾聲,張得法聽得有些慌,李大水湊近去看了。石頭望著李大水,眼裏似乎有淚要落下來。李大水伸手摸了摸石頭垂下的眼睛,傷心地別過頭去,長歎了口氣,對張得法說:“它快死了。”

張得法怔住了。

李大水又說:“石頭放心不下黑子啊。”

張得法將黑子抱到石頭眼前,石頭伸出舌頭舔著黑子。黑子也伸出舌頭一下,又一下地舔著石頭。張得法後來回憶說,這時,窗外突然起風了。夜風越來越強勁,在院子裏放肆地掃蕩,院子裏那棵棗樹,在風中搖動著枝葉,發出尖厲的叫聲。石頭似乎禁不住窗外的風聲,怕冷似的,身子哆嗦了一下,頭一歪,便昏過去了。黑子膽怯地低聲叫著,似乎怕吵醒已經睡著的石頭。那情景讓張得法和李大水看得心驚膽戰。他們再也躺不下,就坐在炕上,看著石頭。石頭昏睡著,呼吸越來越弱了。

快天亮的時候,石頭死了。窗外的風也漸漸弱下來了。李大水歎了口氣,澀澀地對張得法說:“小張……啊,去埋它吧……”就抱起石頭出屋了。張得法默默地跟出來。走到院子裏,李大水讓張得法扛了一把鍁。李大水家的屋子後邊,就是村西的山坡。李大水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把石頭埋了。讓他們難受的是,李大水抱著石頭出門的時候,黑子也跑出來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張得法往回轟它,它竟然拒絕回去。它停住,昂著頭,眼睛瞪著張得法,在風天裏厲聲叫著。李大水長歎一聲:“算了吧,小張啊,隨它吧,這畜生……跟人一樣呢。”

李大水和張得法給石頭做了一個饅頭似的小墳丘。李大水和張得法就在石頭的墳前呆呆地坐著,倆人悶悶地抽著煙,誰也不想說話。風依然故我傻傻地刮著,黑子也一直在石頭的墳丘前癡癡地蹲著。偶爾,它就用一種長長的尖尖的聲音叫著,叫聲就有了一種撕裂了什麼的感覺,在風天裏深深淺淺地傳得遠了。張得法後來回憶說,他從前根本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他也根本不知道貓會有這種叫法兒。李大水說黑子叫得他心裏酸痛,他讓張得法把黑子抱回去。於是,黑子一路尖聲叫著,被張得法抱回去了。可是,剛剛把它放到屋裏,它又一拐一拐地隨著張得法跑出來,重新跑到石頭的墳上,蹲下。如此兩次,李大水哀傷地搖頭說:“算了,小張啊,別管它了。它是舍不得石頭呢。這黑子重情義哩!你去給它弄些吃的,放在它跟前吧。它也餓了哩。”

張得法便回去弄了一些吃的,放在黑子的眼前。黑子卻似乎視而不見,隻是朝天尖聲叫喊著。李大水和張得法抽了幾支煙,就回去了。三十年後,張得法回憶說,他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去看,隻是一瞬,他幾乎失語,他永遠記住了黑子那淒慘的目光和憂傷的臉。

如此過了兩天,黑子的叫聲越來越淒慘。

第三天的半夜,李大水和張得法同時驚醒了,他們聽到了黑子長長的號叫聲。那叫聲,像被粗糙的沙石打磨得出血了,再聽,黑子突然不叫了。天蒙蒙亮的時候,張得法和李大水到石頭的墳上去看了,依稀的晨光下,黑子臥在石頭的墳前,像雕塑的樣子。張得法慌慌地上前去摸,黑子已經涼了。眼睛卻是睜著的。

李大水沒有靠前,站得遠遠地問:“怎麼回事?”

張得法酸酸地說:“李大叔啊,黑子死了……”說著,淚就落下來了。

李大水長歎一聲,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再無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