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得法和李大水商量了一下,就把黑子埋進了石頭的墳裏。張得法回憶,當他與李大水一鍬一鍁挖開石頭的墳時,當他們把黑子小心地輕放在了石頭的身邊時,他突然感覺到,這情景就似動畫一般突然定格了。他知道,他將永遠把這個景象深深地收藏在心底了。
日子一天天地熬過著,李家村的人們漸漸地將石頭忘記了,也將黑子忘記了。人們對石頭和黑子的記憶,大概就像風吃進了泥土,消失得沒有一點聲息。轉眼就到了深秋的季節,楊樹開始嘩嘩地落葉子了,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完了,田野裏空空蕩蕩了。誰也沒有想到,那一天半夜,村民都已經睡熟了的時候,白子進了村子。張得法後來回憶說,他從來沒有想到白子會來。
白子在李大貴家的門口凶猛地叫著。那尖叫聲,十分有力,有一種曲鐵盤絲的力量。村子裏的空氣,在白子的叫聲裏,都像弓箭一般扯得緊張了。李大貴家的院門,終於在白子的尖叫聲中打開了。李大貴披著一件衣服,很生氣地走了出來,剛剛要罵,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他的嘴巴空空地張著,合不上了。他看到了,他家的門前竟然擁滿了貓。貓叫聲越加凶猛了,他驚異地抬眼去望,整個村道上,也已經擁滿了貓。多年之後,李大貴回憶這個情景,仍然心有餘悸地說,他當時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完完全全是一個噩夢。不僅是街上,而且空中也傳來貓的叫聲。李大貴驚得再抬頭去看,惶恐地心跳幾乎要停止了。他家的牆頭上,房頂上,都站滿了貓。貓們身上的毛都立起來,凶狠的目光聚光燈一般,盯著李大貴。李大貴後來回憶說,他從來不知道,貓的目光會是那樣凶惡。他當時感覺自己就要被這些貓撕碎、吃掉了,他喃喃地:“天啊,我這是做夢嗎?”
大寶二寶憤怒了,它們狺狺地躥了出來。但是,它們根本就沒有料到,它們掉進了一個貓的世界裏。或者說,它們在貓的河流裏登時被淹沒了。片刻工夫,大寶和二寶尖聲叫著,遍體鱗傷地從這貓的河流裏掙脫出來,萬分狼狽地逃回了院子。
此時,睡夢中的村民們,紛紛被貓叫聲驚醒了,他們感覺這恐怖的貓叫聲,似洪水一般湧進李家莊的各個角落。他們慌亂地穿衣起來,推開街門去看,都驚得呆傻了。街上的景象駭人膽魄。月光如水,街道上擁著數不清的貓。似乎是貓的河在流,是貓的浪在湧。整個李家莊,已經成了貓的世界了。村子外麵,也已經被貓們包圍得風雨不透。有些村民後來說。他們開始還想數一數,有多少隻貓。但是,他們很快就數不過來了,肯定是上萬了。這些貓從何處而來?它們如何聚集的呢?這是一個謎,一個結結實實的無人可以猜破的謎。
時間過得真慢啊,像是停滯了一般。貓們,仍然凶頑地聚集在村主任家的門前。它們尖聲叫著,那是一種絲毫不遮掩的挑釁和叫囂的尖叫聲。有的貓已經試探著向村主任家的大門踏入了。李大貴嚇得慌了,他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被這些凶惡的貓撕碎,撕成爛棉絮一般。他後來說,他幾乎是在一刹那間感覺到了,這麼多來曆不明的貓,肯定與死去的黑子有關。他泄氣地回頭大罵:“大寶二寶,都是你們招惹的禍喲,你們給它們跪下。”
大寶二寶看了看李大貴,似乎非常不情願那樣去做。是啊,驕橫跋扈慣了的大寶二寶,如何能向這些貓兒下跪呢?李大貴氣憤地跑過去,奮力地踢著大寶二寶,嘴裏還惡狠狠地罵著。大寶二寶在李大貴的驅趕下,便怯怯地走到了院門口,跪下了。垂下了它們高傲的頭。
貓兒們一齊號叫著,那聲音竟又不同於剛剛的叫聲,充滿了惡意,充滿了凶殘,顯得更加恐怖。昂首站在貓的前列的,是白子。白子的目光如炬,惡毒地盯著大寶二寶。月光在白子的臉上一跳一跳的,是一種神秘與邪惡的氣息,顯得很不真實。
李大水和張得法也趕來了,張得法一眼就認出了白子,他驚慌地喊著:“白子,白子。你怎麼來了?你別鬧了。好不好?”
李大水心慌地問:“小張啊,你認得這隻貓?”
張得法歎氣:“我怎麼不認得,它是我們家的白子啊。”說完,就怯怯地喊道:“白子啊,不要再鬧下去了。”
李大水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喊了一聲:“張得法,你喊黑子啊。”
張得法泄氣地說:“喊什麼黑子啊?黑子早已經死了。”
李大水喊:“你喊黑子的名字呀。”張得法恍然明白了什麼,他立刻高聲喊起來:“黑子啊,白子鬧事呢。”
白子聽到了,突然直立起來,兩隻前爪舉著,如電的目光逼視著張得法。張得法被白子看得心慌氣短,他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兩步,大聲喊起來:“白子,你要幹什麼?”張得法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像被抽去了筋骨的樹皮,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白子仍然人似的直立著,兩隻眼睛迎著夜風,就像要隨時隨地向某個目標凶猛地撲過去。突然,白子落淚了,一雙淚眼就直直木木地看著張得法。張得法看得心酸,不敢繼續對接白子的目光,忍不住別過頭去了。悠然神秘的夜風,漫天漫地刮過村道,白子突然用一種悠長且尖銳的聲音吼起來,這吼聲是嘶啞的,是粗糲的,像一把充電的鋸齒在人們的心頭轟然穿透,聽得人們毛骨悚然。張得法後來回憶說,那貓的叫聲竟是如此慘烈,像一把把寒光凜然的刀子,天空一時被割得淩亂狼藉。月亮也像被重重地割傷了一般,無力地隱進了雲層。也就是在貓兒們的叫聲中,村民們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神,就在一刹那間,發出了一陣陣崩潰的聲音。
白子昂著頭,就那樣僵直地抬著,淚水就那樣無聲地流著。空氣凝固了,像一塊巨大的屍布,籠罩在人們的頭頂。人們失神了,或者說,魂魄出竅了。人們感覺到了時間的難堪,時間就在耳邊,大風似的呼嘯刮過,刮得人們心頭一片茫然。似乎過了一千年,或者一萬年的樣子,白子再長長地一吼,突然轉過身,像一隻白色的精靈,向著村外方向,箭一般射去了。擁集在街道上的貓兒們,似一群訓練有素的士兵,無聲地閃開了一條通道,注目著白子躥騰而去,然後,齊刷刷地調轉頭,尾隨著白子,像一床陡然洶湧起來的河水,突然間折轉方向,向村外滔滔奔騰而去了。
那天夜裏,應該是一個極端恐怖的夜。站在村外的人們後來回憶說,他們正在恐懼中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猛然驚奇地看到,鐵桶般圍住村子的貓們,突然絕塵而去,也就是幾分鍾的時間。是啊,無數隻貓,風一般向空曠的田野散去,轉眼之間,全部消失了。人們的視野裏,隻剩下空蕩蕩的田野。哪裏還有一隻貓兒的影子呢?張得法後來對我講,當時人們都呆呆怔怔地站在村外,都感覺到自己剛剛是在做夢。一個不可破譯的噩夢,人們感覺到一切都虛幻得不真實了。
月光下的村道,又恢複了夜晚的安靜。隻是這種安靜氣氛,空洞極了,是整個村子被掏走了心髒般的那種空洞,沒有了一點兒力量。
李大貴從院子裏走出來,步子有些踉蹌,像剛剛患了一場大病,顯得十分軟弱。月光下,他怯怯的臉色很狼狽,聲音有些浮腫,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大水啊……”之後,就頹喪地坐在了街上。許久,他軟軟的聲音問李大水,也好像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嘛?” 李大水痛苦地搖搖頭:“……我的主任喲,我哪裏知道嘛。” 李大貴轉身看大寶二寶,它們臥在院子門口,身體仍然在微微顫抖。
三十年後,張得法用一種灰暗的聲音給談歌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正在茶樓喝茶。茶,是特級的鐵觀音,泡開之後,有一種很遠古的濃香飄散開來。飲下去,隻覺得這香味是從曆史的某一個地方升騰著,非常遙遠。
張得法講完了這個故事之後,似乎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他的麵色有些蒼白,目光十分淒楚,他澀澀地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場景了。”
談歌“哦”了一聲,冷靜地問:“表哥啊,有幾個問題:第一,白子怎麼知道黑子已經死了的呢?第二,白子並沒有去過李家莊,怎麼找到李家莊的?保定市距離李家莊有七十多裏路呢。第三,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貓呢?它們都是從哪裏來的呢?它們又是如何聚集的呢?”
張得法淒慘地一笑,他的笑容愈加灰涼了,他緩緩地搖頭:“我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找了去的呢?是啊,還帶了那麼多貓。它們是怎麼集聚?又是怎麼找去的呢?或許是上天給它們發了路條?你說呢?”張得法盯著談歌,似乎想要談歌說出答案。
談歌沉默了一下,終於問到了那個問題:“白子後來如何了?”
張得法啞然無語,許久,才低聲回答:“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它啊。”說罷,他轉過頭去,呆呆地望著窗外,正值中秋,窗外的風已經有了些勁道,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脆脆的聲音,爽明地吹過。天上有幾片白色的雲在遊移,蕩漾著一片遙遠而且神秘的氣息,這氣息濃鬱得化不開。張得法灰涼的目光盯住了那遊移的白雲,歎道:“表弟啊,你看到了嗎?白子,白子就是那種顏色的喲。”
談歌一時無言,盯看著天空中那幾片緩緩移動的白雲,刹那之間,談歌突然感覺到有些炫目,感覺到歲月像浩蕩的長風一般撲麵而來。談歌的眼睛悄然潮濕了,便端杯飲茶。
茶,竟然變得全無滋味。那久遠的香味,已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