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水橋頭
舊時保定徐水縣,城西有一條河,古河名“暴水”。今人尋古籍找根據,此水宋代已有記載。
暴水河滔滔東去,不舍晝夜,河麵綽綽闊闊十餘丈寬。無雨時溫順如大家閨秀,默默無聲。遇汛期則暴躁似酩酊大醉的野漢,一路轟轟炸響。(談歌猜測,“暴水”二字,大概由此而來。)徐水境內沿暴水河二十餘裏,隻上遊有一橋,乾隆年間營造,橋麵窄窄,隻能單行通過一輛車馬,若兩車相迎相對,必先有一車退下閃讓。逢集趕廟,橋上便擁擁擠擠,偶有人失足落水,弄得行人驚驚險險。於是,沿河便有了許多擺渡。
徐水人夢裏也想橋。
想也白想。徐水幾任縣太爺都曾經籌劃算計建橋,皆因短缺銀子不好再議。百餘年來,也曾有幾個徐水的商賈豪紳領袖帶頭出資放血,倡議募捐建橋,可響應者寥寥。工程耗資多多,隻幾個大戶出血,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屢屢憾然作罷。
民國初年提議集銀造橋的,是徐水“樂仁藥堂”的老板方樹林。那一年秋天,方樹林在城中顯眼處貼出告白,動議募捐,並自認五百大洋。告白貼出十幾日,竟隻有兩家來助陣,一家是賣豆腐的,一家是屠戶,共捐了十幾塊大洋。除此,競再無人響應。
有人訕笑:“兵荒馬亂的,造什麼橋呢?”
還有人譏諷:“方樹林沽名釣譽,若要真心造橋,你自家出資便是,何苦還拉旁人入夥?”
風言風語傳得方樹林冷了心。那天,他把賣豆腐的和屠戶請來,把捐來的大洋退掉,請兩家到城中的聚英樓吃了一場大酒,方樹林吃得大醉,醒後再不提造橋之事了。
方樹林是徐水縣名流,用現在的話講,即是明星級人物。並不是他的“樂仁藥堂”生意紅火才使他擠入名流之列,而是他手中一杆毛筆名動方圓百裏,讓人爽眼。徐水縣城中的店鋪商號的匾額,大多是他的墨寶,即使保定城中的一些大商號,也多用方樹林的字來做牌匾。據說,北京城裏的商號也有人用方樹林的字。那年間還沒有中國書法家協會,方樹林的字的確是國家級水平。光緒二十九年秋,北京城裏一家銀號開業,派人攜重金來徐水求方樹林的字。如此,徐水人的自尊心很是沸騰了些日子。
桃李不言。方樹林的弟子傳人不少,也有百裏之外慕名來投師學藝的。但人們說,得方樹林真傳的是徐水縣城西的虞世明。
虞世明是暴水河西白塔鋪的菜農,十幾歲便擔菜渡河來市。經人介紹聯絡,包了“樂仁藥堂”的蔬菜供應。小虞世明眉清目秀,言語得體,好學上進,頗讓方樹林喜歡,每每小虞世明送罷了菜,便在藥堂看方樹林寫字,總看得癡癡入神。方樹林也常常送他一些碑帖筆墨,讓他帶回家去慢慢練習。幾年過去,虞世明的字竟寫出幾分氣魄。那一年冬天,春節將至,徐水城中的一些富戶來求方樹林寫春聯,方樹林卻推說感了風寒歇了手,竟把虞世明喊進縣城舞墨。於是,那一年徐水縣城裏紛紛貼出了虞世明的字。虞世明大大地出了一回風頭。春節過後,方樹林便讓虞世明拋了賣菜的挑子,來“樂仁藥堂”記賬。
由此,虞世明成了“樂仁藥堂”的夥計。用今天的話說,虞世明成了民工進城一族。
方樹林早年喪妻,膝下隻有一女,名叫方念橋,大概是方先生建橋情結濃厚,所以給女兒取了這樣一個意義深遠的名字。方樹林愛女切切,沒有更張續弦。方念橋長得很俊,年紀與虞世明相仿。方念橋的藥材生意精熟,隻是不肯從父學字,她說自己性子急躁,靜不下心來。方樹林便有了一絲憾意,兒大不由爺,他也奈何不得念橋。那一日,方樹林多吃了些酒,坐在堂內喝茶,一邊看虞世明記賬,看了一刻便問道:“世明啊,你做我幹兒如何?”
虞世明抬頭看看方樹林,笑笑,不搭話,又埋下頭記賬。
方樹林又看了一眼櫃上的方念橋,對虞世明笑道:“我老了,你與念橋也算是青梅竹馬了,過兩年你娶了念橋,就在我家入贅作婿如何?”
虞世明用心記賬,似乎沒有聽到。(寫到這裏,談歌稱讚一句,好聰明,此時隻好如此態度,做出用心記賬的樣子。)念橋卻在一旁聽到,紅了臉,橫了方樹林一眼,轉身走開了。
第二天,方樹林酒醒了,問虞世明:“昨天我對你講了些什麼?”
虞世明道:“徒弟一概記不得了。”
方樹林盯著虞世明再問:“你果真記不得了?”
虞世明點頭:
“果真記不得了。”(咬緊牙關,絕口不提。好。)方樹林哈哈大笑了。
這年秋天,方樹林到河西采購藥材,吃醉了酒,深夜返回,搭船過河,卻遇到大雨天,雨急浪猛,方樹林翻船落水。待衝到下遊十餘裏處,才被人救起,卻已經溺死了。
方念橋哭得死去活來,一城人悠悠思想著方樹林的好處,跟著悲酸。前呼後擁葬了方樹林先生。
有人看到,好些日子,虞世明總在河岸上木樁一般呆立,似失了魂魄。眼裏含著淚,有著無限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