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月,虞世明對方念橋講:“師妹啊,師傅不在了,藥店裏的生意冷落了,用不了這麼多人,開銷太大,我想告退。”
方念橋一怔,橫一眼虞世明:“你怎的說昏話,哪個要你走路,若走路也輪不到你的。”
虞世明道:“都是店中的老夥計,怎麼好讓哪個走,還是我走好說話。”
方念橋怒道:“不行。”
虞世明皺眉:“師妹不要多想了,我去意已決。”
方念橋濕了眼,許久,長歎一聲:“既如此,我也不強留你了。”說罷便埋下頭去了。
虞世明張張嘴,似乎想講句什麼,終於什麼也沒有再說,拱拱手,轉身就走。
方念橋追出門去,喊一聲:
“若混不下去,便回來。”
虞世明怔了怔,頭也不回,匆匆地走了。(寫到這裏,談歌感慨,如此決絕而別,定是有去無回啊。)方念橋一雙淚眼,直直望著虞世明走了。
過了幾天,虞世明在徐水城東的街上租賃了一間房子,掛出“方樹林師傅第一傳人”的牌子,開了一個“寫字坊”。讓人驚訝的是,他一改方樹林和氣生財的規矩,總要同主顧爭得麵紅耳赤,狠索潤資。且動筆之前,定要主顧先付上講定的價錢才肯動墨,概不賒賬。即使是一些方樹林當年的老朋友,虞世明也不肯讓一文錢。例如城中聚英樓飯店老板薑勝火,是方樹林生前無話不說的老朋友,曾來討虞世明的幾個字,也被虞世明狠狠宰了一回。隻是薑勝火為人寬厚,哈哈一笑,並沒有與虞世明翻臉。由此,虞世明的名聲便惡了。徐水人惱怒:“方老板怎麼走了眼,傳下這樣一個重利寡義之徒。”但是不管怎麼樣,虞世明的字名聲越來越大,保定的一些富戶們還是常常來買他的字。虞世明的生意依然不減。
那一天,方念橋來城東辦事,順腳來看虞世明。虞世明正在寫字,方念橋喊了他一聲,虞世明抬起頭來,二人的臉都熱了。
虞世明放下筆問:“師妹也來求字?”
方念橋愣了一下:“不知道多少潤資?”
虞世明笑笑:“不知道師妹近來生意如何?”
“還好。”
“那麼,就每字講定一百元。”
方念橋驚了臉,脫口怒道:“家父在世時,給北京的銀店寫牌匾,也不過是五十元一字。”
虞世明笑了:“青出於藍。”
方念橋皺眉:“師兄啊,你也委實太狠了些吧。”
虞世明淡然一笑:“絕不還價。”
方念橋冷臉道:“你豈不知一分利撐死,九分利餓死。”
虞世明臉色安詳道:“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況且上鉤者還算不少。不讓師妹勞心。”
方念橋漸漸青了臉,狠了一眼虞世明,掉頭出來,伸手摘了寫字坊門前“方樹林師傅第一傳人”的牌子,摔在地上,一路灑淚走了。
店門口幾個圍觀的街人歎息著散了。
虞世明端坐在店裏,目光茫茫然,紋絲不動。
第二天,虞世明那寫字坊的門楣上,又掛出一新匾額,上書“虞世明墨齋”,門口還寫了一副對聯:古往今來誰見泰山曾作礪
天長地久人傳滄海幾揚塵
城中人看過不解,便猜想是虞世明的傲語。於是便說虞世明狂傲得囂張,人們更不肯與他來往。虞世明卻也耐得住孤單,每日除卻寫字,便隻去城中的聚英樓飯店吃茶用餐。悶了,隻與老板薑勝火聊聊天。那天,薑勝火求虞世明重題一塊“聚英樓飯店”大匾,虞世明開口索價五百大洋。薑勝火竟爽口答應。在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天,虞世明又在聚英樓上吃茶,聽到街上鑼鼓喧天,鞭炮亂鳴。虞世明問薑勝火:“薑老板,何人娶親?”
薑勝火淒然一笑:“你真不知?方念橋贅婿。”
“哪一個?”
“‘慶和藥堂’的陳再明少爺。”
虞世明白了臉,手一軟,茶潑在了桌上,他再無一句話,呆呆地坐了一刻,搖晃著站起,下樓去了。
薑勝火望著虞世明的背影,不禁長歎一聲。(莫說薑老板長歎,談歌寫到此處,也是慨然不已。)這一年,一支軍閥的隊伍轟轟地開進了徐水縣城。軍閥姓耿,人稱耿司令,這耿司令竟也是一個喜歡舞文弄墨之人。耿司令也非常喜歡虞世明的字。(軍閥也有追星族?)耿司令駐下第一件事,即派幾個大兵把虞世明請來,縣衙大堂上,筆墨紙硯早已經擺好,耿司令請虞世明寫幾幅字送他。(自然是白送)虞世明道:“虞某寫字索價太高,恐長官不肯出錢。”(不肯白送。)耿司令似乎怔了一下,繼而咧嘴大笑:“不知道虞先生開價多少?”(姓虞的,你敢開口言價?)“照例一字一百大洋。”(刀劍之下,仍然如此財迷心竅,也算是威武不能屈了。)耿司令收住笑,立眉狠看著虞世明:“你黑心要價,不怕我殺了你?”
虞世明淡然一笑:“若要便宜了長官,徐水縣人要罵虞某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