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少些?”(是少些?還是白要?)“不肯。”(不肯”二字,直讓今天那些看人下菜的商家們低三分。)耿司令黑下臉,揮手讓人綁了虞世明,關押起來。
薑勝火得知了消息,忙運動打點,送一份厚厚的大禮給耿司令,耿司令笑納了禮物,便放了虞世明。終於耿司令還是出了一千大洋,虞世明給他寫了一副中堂。耿司令看罷,連連稱讚好字,又拍著虞世明的肩膀哈哈大笑:“虞老弟啊,你真行,要錢不要命,耿某服氣了,服氣了。”
此事傳開,徐水人駭然:
“刀架在脖梗上,竟是不言二價,虞世明真是財迷到頂了。”
虞世明的寫字坊被盜過數次,房中的地皮都被掘到三尺深處,偷兒們竟從沒有竊得一文錢。全城人嬉笑:“虞世明真是一個鬼精。”
又過了一年,陳再明帶一大筆款子外出進貨,途中被人殺死奪走了款子。方念橋便做了寡婦,她便把“樂仁藥堂”和“慶和藥堂”合在一處,取名“仁和藥堂”。方念橋請外埠幾個書家寫過幾次匾,都不中意。有人勸,還是請虞世明來寫。
這天,虞世明正在聚英樓上悶悶地飲茶,抬頭一看,方念橋正站在他的麵前,他怔了一下,手中的茶碗一晃,水撲濺到了桌上。
兩人幾年不見了,皆感淒然,目光相撞,便撞擊出幾絲悲涼。虞世明自感喉頭發酸。張張嘴,竟一字也沒有說出。
方念橋穩穩神,強笑笑:“請虞先生寫一塊匾,不知道多少潤資?”
虞世明看一眼方念橋身上的重孝,低了聲音道:“聽說方老板的生意不如往日興隆,虞世明不敢開價。”
方念橋沉了臉:“諒那一塊匾還是寫得起的。”
虞世明以商量的口吻道:“一字一百大洋如何?”(如此小心商量的口氣,虞世明恐怕還是第一遭。寫到此處,便讓人悠然思念起方樹林先生了。或許此時方樹林先生的身影已在虞世明的店中遊走?)方念橋並不還價:“何時寫迄?”
“立等可取。”虞世明一揮手,薑勝火便讓夥計端來文房四寶。一張餐桌擦得淨了,鋪上了宣紙。虞世明換一杯熱茶,飲過,便伏身研墨,竟研得沉重,不似平日瀟灑。隻聽得墨在硯上吃力地轉動。終於研迄,虞世明捉筆飽蘸了,虞世明仰頭籲出一口氣,似乎一下子精神燦爛了,便伏身在宣紙上寫去。“仁和藥堂”四個字,一氣嗬成。圍觀者喝彩。方念橋不禁失聲喊一句:“果然好字。”
方念橋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撿起字便走。虞世明輕喊一聲:“師妹留步。”
方念橋在樓梯處款款站定,用目光尋問虞世明。
虞世明指指那銀票:“這字算我送與貴店的。”
方念橋怔了一下,卻又淡淡一笑:“虞先生做的是買賣,怎可如此?”說罷,轉身下樓走了,並不回頭。腳步聲堅定,聽得人陣陣心硬。
虞世明漸漸白了臉,他長歎一聲,撿起桌上那張銀票,認真地撕碎。撕罷,似乎用盡了一身的力氣,軟坐在那裏。呆坐了一刻,也起身下樓去了。腳步聲遲遲緩緩,聽得人寸寸心澀。
聚英樓上,食客們鴉雀無聲。各桌的酒食冷在箸下,人們看得呆了。
再五日後,徐水縣衙招來了大批民工,縣衙貼出文告,要在暴水河上造橋。徐水縣城一下子熱鬧起來。再一天,縣衙派人來到聚英樓的後院,取出一箱箱銀錢,說是造橋的全部款子。薑勝火一身新衣步出聚英樓,滿臉悅色地告訴街上圍觀的人們,這些銀錢,全是虞世明先生的捐奉。
一城人聽得呆若木雞。
方念橋也在人群中,聽罷,她如夢方醒,一時淚流滿麵,她轉身拚力擠出人群,一路跑到虞世明的寫字坊,卻再也拔不起步子了。但看那房門己鎖死,門楣上的匾額和門前的對聯也都不見了。街人告訴念橋,寫字坊已經在昨天關張歇業,虞先生也已經外出。方念橋愣在了那裏。
數月後,暴水河上建起一座石孔橋。橋寬可並列通過四輛馬車。橋頭立一石碑,碑文鐫刻:方樹林師傅傳人虞世明捐建
橋開通那天,徐水縣城鞭炮震天。卻仍不見虞世明回來。
有人問薑勝火。薑勝火歎道:“造了橋,虞世明怕是不再回來了。”
“仁和藥堂”的牌匾一直掛到1949年後,公私合營時摘去。改革開放後又被重新掛起,但是徐水縣的老人們說,那已經不是虞世明的字,是仿寫的。仿寫的便不值錢了。
人間滄海桑田,後來人修建水庫,徐水縣段的暴水河流幹涸。暴水河已經不複存在,虞世明籌資修建的那座暴河橋孤寂地橫在那裏,像一位蒼老的棄婦。據當地人講,此橋已妨礙了城市建設,當地政府已經動議拆除。談歌前年曾去暴水河處,走在暴水河橋上,左右望去,隻見舊日的河床上已經蓋起了棟棟高樓。正值傍晚時分,萬家燈火閃動,人間氣象萬千。談歌手撫橋欄,一陣絲絲涼意驚了手指,漸漸漫上心頭。
今人還有誰記得虞世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