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節草(2 / 3)

這天晚上,李紅葉突然來到李金魁的寢室門前,有點激動地高聲叫道:“李金魁,你出來一下。”

已是秋末了,風寡寡的,帶著些微的寒意,可人的心卻很熱。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校園後邊的操場上。天很高很遠,星星碎碎的亮,月光撒下一地銀白,周圍汪著一片曖曖昧昧的黑,不遠處校舍裏的燈光亮著一盞一盞紅,顯得很溫馨。李紅葉默默地說:“你為什麼要承認呢?你不該承認的。”

李金魁一張嘴就噎住了,話一直在喉嚨裏卡著,他過了—會兒才說:“人、人家、懷懷……疑咱咱咱……”

李紅葉說:“他懷疑你,你就承認麼?他要懷疑你殺了人,你也敢承認?”

李金魁不語。

李紅葉說:“那支筆是你在商店裏買的,對吧?”

李金魁說:“是。”

李紅葉望著他說:“你怎麼能這樣呢?要是那支筆找不到怎麼辦?你不就成……偷了麼?”

李金魁說:“偷偷、偷就偷吧。人家已已、經懷疑了。我、我就是是不承認,他也照、照樣懷懷疑……一、一個窮字在我臉上寫著,他能……不懷疑麼?”

李紅葉很驚訝地望著他:“你這人真奇怪,人家一懷疑,你就認了,也不解釋?”

李金魁說:“他怎麼就不懷疑你……你哪?他怎麼就不懷疑別、別人呢?他懷疑就說明他認定是我了,解釋有什麼用?”

李紅葉說:“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李金魁說:“這就是窮人的邏輯。”

李紅葉嗔道:“你再這樣說,我不理你了。”

李金魁說:“對。你別理我。理我沾你一身窮氣,劃不來。”

李紅葉說:“你再說……”

李金魁說:“我不說了,我走了。”說著,扭頭就要走。

李紅葉一頓腳說:“你站住!”

李金魁扭過臉來,說:“有話你說吧。別說你讓我站住,是個人都能讓我站住。”

李紅葉氣得直跺腳,說:“你你……怎麼這麼強啊!”

夜裏,李金魁睡不著覺了。他眼前總是晃動著紅葉的影子,紅葉的發辮、紅葉的脖子、紅葉的臉兒、紅葉的眉兒、紅葉的眼兒……那影像是一幀一幀、一片一片地在他眼前出現,而後又是一段一段地放大。一個姑娘在他的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攪動,整體上看是模糊的,那僅是一個亭亭的白色剪影;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那顆痦子叫人多想摸一摸呀!往下就出現了“白亮亮”的感覺,不管他怎麼想,最後總要落到“白亮亮”上,一片“白亮亮”!接下去又叫他有點後怕。他對自己說,金魁呀,可不敢瞎想啊!你是誰呀?人家又是誰呀?人家可是校長的女兒,人家是金枝玉葉呀!再說,你不能讓人家可憐你,她是看不起你才可憐你,你可不能讓她可憐哪!收心吧你,收心吧。還是好好退回來,讀你的書吧,前程要緊哪!這麼思來想去的,他怎麼也睡不著。於是,他咬著牙一軲轆從床上爬起來,獨自一人在校園裏的操場上跑了二十圈,跑出了一身的大汗!

緊接著,期中段考時,李金魁僅考了第七名,還是班裏的。於是,他一下子蒙了!他悄悄地跑到校外的一片楊樹林裏,狠狠地扇了自己三個耳光!他說:“金魁呀金魁,你完了!”

此後,李金魁開始真正退卻了。他不再看她了,也不再想她了,一門心思鑽在了書本裏。夜裏,為了避開她,他常常到那個鄰近的廢品收購站裏去,在那裏一邊為歪叔看門,一邊讀書。

然而,李金魁越冷,李紅葉卻越熱,她越來越感到李金魁的與眾不同。那寒寒的目光總讓她忍不住地牽掛。校長的女兒,長得又漂亮,學校裏有多少小夥想跟她說話呀!可是,卻有這麼一個黑小子,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她總想罵他一頓,可一走到他跟前時,她身上的力量就消失了,剩下的隻有猜測和柔情。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悄悄地給李金魁送吃的,有時候是兩個白饃,有時候是一個雞蛋。偷偷地塞到李金魁的課桌抽屜裏,不讓任何人知道。而李金魁卻總是不動聲色地給她退回去。這在兩人中間成了一種較量,一種意誌的較量,你送,我就退;你越退,我越送。終於有一天,李金魁煩了,他找到李紅葉說:“李、李紅葉,你你你……別再送了。你你……也別可憐我。我一個鄉下人,你可憐我耽誤事。”李紅葉也冷著臉說:“我為啥要可憐你?誰給你送了?你怎麼知道是我給你送的?是你自己心裏有鬼吧!”李金魁說:“那那、那好。我給你說,你要再送,我就吃了,我吃了也白吃,吃了也不感謝你!”李紅葉說:“你吃不吃關我什麼事?誰讓你感謝我了?”說完,她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後,她在心裏忍不住笑了。

此後,李金魁對自己說,反正我也說過了,賤就賤到底!我就白吃你,誰讓你送的?於是,李紅葉再送什麼,李金魁就吃,吃了也不理她。他就是要讓她知道,我這人說到做到,吃了也白吃!他想,我就這樣,“肉包子打狗”,她就不會再送了。誰知,這倒給了李紅葉一個具有隱蔽性的喜悅,一個姑娘深藏在內心裏的小秘密。人一有了秘密,那心氣就不一樣了,李紅葉像是渾身都長了眼睛,時刻關注著他,這反而造成了無形的貼近。她送得更歡了,隔三岔五的,她都要給李金魁送點什麼。有時,她實在沒什麼送了,就上街去買上幾塊糖。她甚至動員當校長的父親給李金魁申請到了每月可以補貼六塊錢的助學金!可是,在教室裏,兩個人誰都是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形同陌路。

寒假快到了,臨放假前的一天,李紅葉在收拾書包的時候,突然在書包裏發現了一包軟綿綿的東西。她悄悄地打開一看,竟是整整一打手絹!在那時候,她雖然是校長的女兒,也從沒一次見過這麼多手絹。十二條啊,整整十二條!她的臉“噴”地一下就紅了,紅得發燒發燙,她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

那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她真想大喊一聲。可是,她僅是匆匆地背上書包,快步走出了教室,她覺得要是再晚一會兒,她就瘋了!

李紅葉背著書包像遊魂似的在街上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隻是走,不停地走……也許是等待太久了,企盼太久了,她雖然並不期望有回報,可在她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怨氣的,她也替自己不平。可是,突然來這麼一下子,這幾乎是給她以摧毀性的打擊!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走著,走著,她來到了縣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店。在商店的櫃台前,她忍不住問了手絹的價格,她平時買的是兩毛五一條的,那已是較好的了,而這種有各種圖案的手絹卻是五毛錢一條的,是商店裏最貴的一種。她喃喃地說:

“他真敢哪,他真敢!”

傍晚,在縣城邊的小橋上,她截住了背著鋪蓋卷準備回家的李金魁。她一見他,就激動地說:“李金魁,你呀你呀……你怎麼能這樣哪?誰讓你給我送手絹了?”李金魁站在那裏,連頭都沒抬,說:“你、你……弄錯了吧?我我……連飯都吃、吃不飽,我會給你送手絹?”李紅葉一怔,說:“不是你是誰?你還不承認?”李金魁說:“我早就給你說過了,我、我是個吃白食的。我會幹那種事?”說著,把鋪蓋卷往肩頭上一撂,徑直走了。李紅葉沒有辦法了,喊道:“你真無賴呀,李金魁!”李金魁立時勾回頭說:“城裏人,你這話說對了。我就是一個十足的鄉下無賴!”

整整一個寒假,李紅葉都是在心焦火燎中度過的。她腦海裏驅之不去的是那一雙寒寒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刀子一樣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一天到晚都心神不寧的,人像垮了一樣。過年的時候,她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就以看二叔的名義騎車跑到鄉下去了。可她僅在二嬸家待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讓三國領他去了李金魁家。進了門,就見一個弓腰老頭半仰著身子,扛著一把掃帚,嘴裏淌著長長的口涎,癡癡地看她,一邊看—邊喃喃地說:“這是誰家的閨女?跟畫兒一樣!”三國忙說:

“這是老捆,金魁他爺,你別理他!”可李紅葉卻迎上去說:“爺爺,我是李誌堯家的女兒。跟金魁是同學……”老捆一聽,湊得更近些,看了又看,說:“噢,誌堯家的。咋跟畫兒一樣?聽說你爹當大官了?”三國搶先大聲說:“我大伯是校長!縣中的校長!”於是,老捆喊道:“快,金魁,來客了!”李金魁從屋裏走出來,倚在門旁站著,說:“來、來了?是、是串親戚的吧?”李紅葉看了他一眼,說:“是,串親戚的。順便來看看。”此時,家人們都圍上來了,老捆興奮得一躥一躥地說:“看看,誌堯家的,真是跟畫兒一樣啊!是咱金魁的同學。他娘還不燒火打雞蛋?快燒火!”李紅葉忙攔住說:“不麻煩了,別麻煩了,我是順便來看看,一會兒就走。”李金魁也說:“算了,咱家這樣,人家也不會在這兒吃。”老捆轉著圈說:“就是,也沒啥好吃的。有紅柿呀,咱有紅柿呀!”坐了片刻,老捆那一噴一噴的唾沫星子讓李紅葉受不了了,她終於說:“我走了,我得走了。”李金魁說:“我送送你吧?”李紅葉就等這句話呢,她站起就走,一家人送出門,老捆說:“讓金魁送,讓金魁送吧。”可是,李金魁剛出家門,卻又被老捆叫住了,老捆一把把他拽到屋裏,瞪著眼壓低聲音說:“金魁,娃子呀,長膽了沒有?”李金魁怔怔地望著爺。隻見老捆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說:“你把她了!你要敢把她了,她就是你的媳婦了!”聽了這話,李金魁身上的火苗“噌”地一下躥起來了!

那個字是從他心裏長出來的。

那個字在開始時僅是一個小芽兒,是個模糊不清的概念,是一種顏色和聲音,而後經過了時光的浸染,它逐漸長成了一棵樹。

當那個字脫唇而出時,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那個字竟然一直在他心裏長著。

本來,李金魁送紅葉出來,在村路上,兩人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等出了村,李紅葉說:“我知道你不想送我,嗯?”李金魁笑了笑,不語。李紅葉說:“你要不想送我,你就回去吧。”說著,就獨自一人推著車子往前走,李金魁也跟著走。李紅葉回頭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呀,你呀……”天很冷,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當她看到路邊的一個草庵時,就紅著臉說:“坐一會兒吧?”說著,便朝著那個孤零零的草庵走去。草庵還是夏天裏遺留下的,地上還鋪有發黃了的麥草。李紅葉大著膽進了草庵,她先從衣兜裏掏出一塊手絹鋪在了麥草上,坐下來,而後又掏出了一塊手絹鋪在了身邊處,說:“坐吧。”李金魁站在那裏,呆癡癡地望著她。李紅葉的臉“噴”地就紅了,說:“你坐呀,老看著我幹什麼。”就在這時,李金魁心裏陡然起了一股狼煙,那個字像子彈一樣迸然射出:

“脫!”

“脫”字來得太猛太快,也太突然了,它在李紅葉的心上射出了一片紅霧!她不由得顫了一下,一時渾身發軟,愕然地驚叫道:“你,你……”

李金魁也愣住了。他的頭“轟”地一下,像是炸了一樣。話已出唇,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隻是愣愣地站在那裏。片刻,還是李紅葉先醒過神兒來,她紅著臉,用蚊子樣的聲音呢喃說:“李金魁,你真無賴呀。”

李金魁站在那裏默然不語。

李紅葉的臉紅得像綻開的花一樣,她望著他,柔聲說:“怎麼,你生氣了?你呀你呀……”說著,她微微閉上眼睛,開始解扣子了,她一邊解著扣子,一邊呢呢喃喃地說:“你真想看麼?你要真想看你就看吧。”說著,她脫去了穿在身上的外衣,勇敢地把貼身衣服一層一層摟起來,頓時,兩隻白兔一樣的乳房“撲嚕”一下露了出來,那是多麼白呀!在那一片團白的尖尖兒上,彈著兩顆晶瑩的紫葡萄!

李金魁眼前一片“白亮亮”!他猛地撲了上去,先是用兩隻手捉住了她的兩隻乳房,那滑軟像熱油一樣一下子滿到他心裏去了,他急切地埋下頭去,下意識用嘴叼住了那彈彈軟軟的紫葡萄,叼了這隻,又去叼那隻。兩人立時燒成了一團火焰!李紅葉緊緊地摟著他,嘴裏吐著一串斷斷續續的燕語:“你呀你呀你呀呀……”到了這時,李金魁已是昏頭昏腦了,他又下意識地去解她的腰帶,他從小到大從沒束過腰帶,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開,他隻是用力去拽。久久,當他終於把皮帶扣弄開的時候,卻見李紅葉滿臉都是淚水。李金魁怔了一下,手慢慢鬆開了,片刻,李紅葉睜開眼來,流著淚說:“你要是真想要,我就給你吧,我什麼都可以給你。”說著,她伸手把下身的衣褲也褪去了,把整個身子都裸露在他的眼前。可她這樣做的時候,身子卻開始抖了,她整個身子都瑟瑟地抖著,抖得像寒風中的樹葉,此時此刻,她的身上一片冰涼!

李金魁說:“你抖了。”

李紅葉說:“我,沒抖。”

李金魁定定地望著她,說:“你抖了。”

李紅葉垂下頭喃喃地說:“我……有點害怕。”

李金魁站起身來,咬著牙說:“我窮,我野。可我不會壞你。你要不願意,我決不壞你。”

李紅葉望著他,小聲說:“我隻是有一點點怕。”

李金魁把衣服往她身上一扔,說:“穿上衣裳吧。”

李紅葉坐在那裏,一邊穿著衣服一邊流著淚:“你壞,你太壞了……”

李金魁朝草庵外邊看了一眼,說:“走吧。”

李紅葉仍坐在那裏,喃喃地說:“我起不來,我起不來了。”李金魁嚇了一跳!忙回過頭來,說:“你……病了?”李紅葉軟軟地伸出一隻手,說:“我軟,我身上軟。”李金魁又問:“你是不是病了?”

李紅葉說:“抱我吧,把我抱起來……”

在回城的路上,李紅葉一直在默默地淌眼淚。李金魁說:“你哭什麼?我又沒咋著你?”可她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掉淚。到了城邊上,李金魁站住了,說:“我不送了,你回吧。”他這樣一說,李紅葉也站住了。李金魁又說:“天不早了,回吧。”說著,扭頭就走。不料,李紅葉卻返回來跟著他走。又走了一段,李金魁站下了,說:“好,我再送你一段。”兩人重又折了回來。就這麼翻來覆去的你送我我送你,天很快就黑了。最後,在縣城裏的一盞路燈下,他說:“我就站在這兒,看著你走。”進了城,李紅葉不再流淚了。她站在那裏,望著他說:“我看著你走。”李金魁說:“你走。你要不走,我就一直在這兒站著,我在這兒站一夜!”李紅葉鉤下頭去,一聲也不吭。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送我那麼多手絹?”李金魁說:“我不知道該送什麼。我隻是不想欠你太多。”李紅葉說:“你已經欠我了,我讓你欠我一輩子!”說完,她扭頭騎上車疾駛而去。

在那個寒假裏,那個字在李金魁的眼裏成了一顆金豆。

那隻是一個字哇,一個字的使用竟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征服力!那是校長的女兒呀,那是……多麼的!有時候,他會興奮得跳起來,對著一棵樹說:“脫!”那個字真是餘味無窮啊。他在那個字裏讀出一種新的東西,那是他還從未體驗過的東西。他像重放電影一樣回味著草庵裏發生的故事,他一點一點地倒著讀,在腦海裏,那畫麵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地動著,叫人激動萬分!油燈下,在爺住的牲口棚裏,當老捆提著褲子問他:“花兒掐了沒有?”他覺得他一下子就成熟了,他讀懂了爺的這句話。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笑了笑,很自信地笑了。

後怕是見了那個紅之後。開學不久,他在校門口看到了一張布告。在那張布告上,他看到了一串醒目的紅!那紅像炸彈一樣矗立在他的眼前。那上邊寫著“某某某”的名字,名字上打著一串紅,那是一個被槍斃了的強奸犯。他在那張布告前站了很久很久,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隻覺得脊梁骨一陣發涼!他心裏說:李金魁呀李金魁,你差一點就毀了你呀!

在一個時期裏,李紅葉和李金魁又成了陌路人。兩人仍坐在一個教室裏,還像往常那樣,誰也不理誰。可在兩人的內心裏,卻有了微妙的變化。李紅葉更多是一種羞澀,她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一看他就臉紅,一看他就不由得咬一下嘴唇,可她的衣服卻換得很勤,她身上開始透出一種成長中的女性姿態。而李金魁卻有意地躲避,那躲閃是由後怕而產生的恐懼。那目光仍是寒寒的,但寒意中多了一點“賊”色,多了一點防範。話是更少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說話磕巴的毛病卻好了一些,他隻是說第一句話時有點磕巴,往下就自然了。後來,他開始更多地出現在操場上,出現在一群學生的中間,自從他擊敗了“馮大嘴”之後,他已成為鄉下學生的主心骨了。

天說熱就熱了。這年夏天,天熱得有些異常,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突然有一天,睡了一夜之後,早上起來,李金魁發現校園裏到處都是大字報!整牆整牆的大字報。更讓人吃驚的是,校長李誌堯的名字是倒著寫的,上麵還打著三個刺目的紅!—切都來得十分突兀,叫人都來不及想。這天上午,倒也照常上課了,鈴聲響過後,校園裏出奇的靜,老師們一個個都繃著臉,很緊張的樣子。在教室裏,李金魁發現李紅葉是趴在桌子上的,她一直不抬頭,就那麼無聲地趴著。到了第二節課的時候,隻聽校園裏一片哄鬧聲,同學們紛紛探頭往外看,有的甚至跑出了教室。這時,隻見一群年輕教師高喊著什麼把校長李誌堯揪到了教室前邊的空地上,校長掙著身子,仍是很嚴肅地說:“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可陡然之間,他的眼鏡被打掉了,緊接著是一桶糨糊兜頭澆了下來!一向高高在上的校長,頓時一臉慘白,他就這麼一下子像落湯雞一樣地勾下了頭……從此,校園裏的鈴聲再沒有響過。

那是一些既讓人激動又叫人不安的日子。學校不上課了,城裏的學生一個個興奮異常!鄉下來的學生卻一個個沮喪萬分。李金魁心裏說:完了完了,前程完了!在一片混亂中,有的鄉下學生打起鋪蓋回家去了,留下的也僅是跟著城裏的學生瞎起哄。“馮大嘴”在一夜之間竟然成了學生的司令。於是,李金魁毅然卷起鋪蓋,搬到廢品店去住了。

這個決定對李金魁來說,是十分痛苦的。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選擇。這就是說,他要切斷與家鄉的聯係了,在前程無望之後,他也決不回去了。這是一次精神上的放逐,也是情感上的背叛,他的心與昔日的大李莊村越來越遠,前程無望,回頭也無望啊!從此以後,他要自我漂流了。他把兩瓶好酒擺在了歪叔的麵前,說:“歪叔,你說句話吧。”歪叔乜斜著眼,看了看他,說:“學生,你願意當一個收破爛的?”李金魁說:“隻要你要我。”歪叔把酒瓶蓋用牙咬開,一人倒了半碗酒,很爽快地說:“喝了這碗酒,我就收下你!”於是,李金魁端起那酒,一下子倒進喉嚨裏去了,喝了酒,他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地說:“我虧呀,我太虧呀!我是第一名啊!”

在城裏收破爛,在他看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破罐破摔。心是痛的,那疼痛燒出了滿眼的仇恨。可究竟恨什麼,卻又是說不清的。每當他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就不由得咬著牙,盡量躲著熟人走,一句話也不說。他把仇恨憋得足足的,他幾乎把自己憋成了一個沉默的火藥罐!與白日相比,他的夜晚卻日漸豐富。廢品店收的書越來越多了,那大多是“四舊”,他就整夜整夜地在這些“四舊”裏泡著……正是這些夜晚,使他那倍受壓抑的情緒得到了宣泄。

在以後的日子裏,李金魁總是想起那些晚上。那些夜晚對他來說是戰栗中的享樂,是蝸牛一樣的伸展;又像是生命中的一次小憩,沒有目的,也不需特意地記住什麼。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偷竊,是隨意地采摘禁果,他就滾在那些收來的“四舊”堆裏,蜷著身子,一本一本地翻,那偷來的喜悅不是用言語可以表述的。直到有一天,那上著的門板突然被拍響了,那是個細雨蒙蒙的夜晚,門板“咚咚”響了兩下、而後又是兩下。在這一刻,他的心已跳到了喉嚨眼上,他驚懼地叫道:“誰?”門外沒有回答……在匆忙之中,他隨手把那本正在看的書“嗖”地一下扔在了廢紙堆裏,然後跳起來,幾步走到門板後,再次叫道:“誰呀?”仍是沒人應聲。於是,他疑疑惑惑地開了門,就在這時,一個黑影飛快地擠了進來,那影兒哆哆嗦嗦的,帶著一股“嗖嗖”的寒氣。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李紅葉!李紅葉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她的頭包著,一臉憔悴,哆嗦著嘴唇說:“李金魁,你救救我爸吧,他就快要被人打死了!”說著,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李金魁站在那裏,身子一下子涼了半截,他木然地說:“怎麼……救?”李紅葉嗚咽著說:“他就關在學校的小樓裏。”往下就無話了,誰也不說話,隻有目光一點一點地往前探,而後又縮回來。片刻,李金魁說:“你讓我想一想,我得想想。”李紅葉看了他一眼,說:“你要是怕受牽連……”沒等她把話說完,李金魁生硬地打斷說:“你……得讓我想想!”

李紅葉走後,李金魁順手從地上拾起了一根捆廢品用的麻繩。他把那根麻繩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著,繩子一扣一扣地從他的手上捋過,那感覺麻絲絲的。後來,他把麻繩綰成了一個活扣套在了脖子上,心裏說,操,我欠她麼?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呢!

第二天夜裏,李紅葉又來了。她默默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問:“你想好了麼?”李金魁說:“想、想好了。我想了想,我確實欠你。”李紅葉說:“你也別這樣說。你說吧,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李金魁笑了笑,說:“我、我可是個收破爛……”李紅葉流著淚說:“你是想汙辱我?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汙辱我?”李金魁說:“我不是這意思,你也知道,我不是這意思。”李紅葉說:“那你是啥意思,你到底去不去?”他說:“你看,你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呢。”她就那麼直直地看著他,良久之後,她說:“我看錯人了,我真是看錯人了。”說著,她淚流滿麵,扭頭就要走,李金魁上前一把拽住她,就往後邊拉。李紅葉用力地掙著身子:“你……又想幹什麼?!”他仍是緊拽著她不放,一邊走一邊說:“我是個兔。你也知道,我是個兔……”拐過了廢紙堆,在一垛一垛的舊麻袋的縫隙裏,李紅葉驀然發現,她爸爸就在一堆舊麻袋片裏躺著!李紅葉的嘴立時張大了,她悲喜交加地說:“你呀!怎麼……”緊接著,李紅葉剛叫一聲:“爸爸……”李金魁馬上說:“他已經睡著了。你就讓他睡吧,他說他已經半個月沒睡一個囫圇覺了。”李紅葉默默地望了望父親,而後悄沒聲地退了出來,她望著他,激動地說:“你是怎麼……”李金魁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一半,露出了脊梁上勒出的那一道道帶血絲的繩痕,說:“我把你爹背出來了。我不欠你了吧?”李紅葉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細聲說:“就在這兒麼?”李金魁說:“啥?你說啥?”李紅葉不語,她開始解扣子了,她把衣服上的扣子一個一個都解開……這時,李金魁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定定地說:“現在是你欠我了。”李紅葉說:“是。我欠你。”說著,就要往下脫……李金魁果決地說:“別,你可別。我就願意讓你欠著。”李紅葉說:“你……怎麼這樣?”

李金魁說:“我就這樣。你欠著吧。”

欠著真好。

有人欠你,總欠著,這是什麼滋味呢?——真好哇!

在廢品店的那些日子裏,他幾乎是越來越自覺地播撒著人情的種子。他最願意幹的事就是讓人家“欠著”。在那條街上,甚至是在整個廢品回收係統,隻要是有人找到他頭上,不管讓他幹什麼,他都會一口答應。當然,一個收破爛的,人家也不會求他幹什麼大事,也就是幫著拉拉煤、修修房、搬搬家什麼的。這雖都是些小事,可人情卻不論大小,人情就是人情,欠著就是欠著,這是一筆筆記在心靈上的債務。時間一長,口碑就出來了。

李金魁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這也是他在心理上保持平衡的一種辦法。人已經賤到了這個樣子了,剩下的還有什麼呢?那就是感覺了。感覺就像是一個儲蓄所,存了些什麼,隻有自己心裏知道。那像亂草一樣的頭顱在人前是低著的,在感覺裏卻是昂著的,那裏寫著一個“操”字。

三年後的一天早上,李紅葉找他來了。李紅葉穿著一件紫紅色的風衣,默默地站在他麵前,說:“我爸出來了。”他“噢”了一聲。李紅葉又說:“我爸已經出來了。”他就說:“噢,你爸出來了。”李紅葉說:“我爸想見見你。”說著她把一遝錢遞到李金魁的手裏:“你去洗個澡,理個發,換件衣服,我爸要見你。”這句話李紅葉說得很平靜,可李金魁卻受不了了。他說:“校長出、出來了,我應該去看看他。可這……”李紅葉說:“我爸已經到市裏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用去了吧?”李紅葉說:“你必須去。”李金魁想了想說:“還非去呀?去就去吧。你別給我錢,你給我錢幹什麼?”李紅葉說:“你……怎麼還這樣?”李金魁重又把那遝錢塞回去,說:“咋也是個收破爛的,還怕人笑話?我有錢。”

李金魁是穿著一身舊工作服去的。去的時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著手呀,於是就上街買了兩瓶酒、兩桶好茶葉,就那麼提著去了。到了市委門前,警衛攔住他說:“找誰呢?”他說:“李誌堯。”警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你跟李主任是什麼關係?”他說:“老鄉。”那人很幹脆地說:“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說:“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這時,李紅葉快步從裏邊走了出來。她說:“小董,這是我表哥,讓他進來吧。”李金魁仍是笑著對那警衛說:“啥表哥呀,也就是個老鄉吧。”

進了大門,李紅葉一邊引著他往前走,一邊小聲說:“我讓你換衣服你為什麼不換呢?你那農民習氣要改一改了。”他說:“要是改不了呢?”李紅葉說:“還是改一改好。”看李紅葉說得很嚴肅,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隻默默地跟著走。繞過一個小花園,李紅葉領他來到了一座小樓前。那是一座兩層的小紅樓,牆上長滿了綠茵茵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優雅靜謐。再往裏走,人的腳步就顯得重了,心裏卻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說怕啥呢?不就是見個人麼?進了樓,來到了客廳裏,李紅葉站在那裏說:“爸,他來了。”隻聽沙發裏“嗞嚀”響了一聲,說:“哦,來了,坐吧。”這時,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發裏的李誌堯。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頭白發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齊,卻一臉疲倦的神色,人顯得很麻木,很冷淡。李金魁把手裏提的東西放下,而後他按村裏七連八扯的輩分叫道:“七叔……”李誌堯擺了擺手,隻說:“噢噢。坐吧,坐坐。”對李金魁提來的東西,他連看都沒看。待李金魁坐下來,李誌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緩的語氣說:“我剛到市裏,一時還沒顧上去看你,怎麼樣啊?”他說:“還那樣吧,還行。”李誌堯撓了一下頭上的白發,淡淡地說:“哦。有什麼困難麼?”他說:“沒啥。”李誌堯又說:“有啥想法可以提出來嘛。想不想到市裏來呀,啊?……”到了這時候,李金魁的牙咬起來了。他沉默了很久,心裏的火苗一躥一躥的。他心裏說,機會來了,你的機會來了呀,你說呀!可是,他望著靠在沙發上的那張臉,那是很乏的一張臉,那張臉上似乎有一種讓他感到驚恐不安的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就在他發愣時,隻聽李誌堯問:“聽說,你讀了很多書?”李金魁含含糊糊地說:“也……沒讀多少。”接著,李誌堯“哦”了一聲,慢聲慢氣地說:“我這裏嘛,也需要一個人。你來當秘書怎麼樣啊?”李金魁猛地一下有點暈乎乎的,他覺得頭有些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說:“怕、怕不行吧?”李誌堯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著說:“……秘書嘛,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可靠哇。”說著,他的眼突然睜大了,目光一下子變得十分銳利!李金魁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泛上來了,那東西漂漂的,涼涼的,叫人不由得發怵。那是什麼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隻覺得頭更重了。於是,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居然又結巴起來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說話磕磕巴巴的,李誌堯皺了一下眉頭,他有些失望地往沙發上一靠,眯著眼看了看他,連聲說:“噢,噢,是這樣。你是還有別的想法嘍?”李金魁怔了怔,心裏說,說吧,你得說了,說呀!於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地說:“也沒啥想法。要說……想法……我還是……想上學。”李誌堯“噢”了一聲,那噢聲很長,往下就再沒有話了。

後來,當李金魁離開那棟小樓的時候,他的臉色黃蠟蠟的,人就像害了場大病一樣,滿身都是虛脫的汗水。他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失去了也就永遠失去了。

他突然想哭!

李紅葉出來送他,竟也有意地跟他拉開了一點距離,兩人都默默的。到了分手時,李紅葉終於忍不住說:“你……怎麼又磕巴起來了?”

李紅葉恨恨地說:“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麼嗎?”

李金魁默默地說:“你已經不欠我了。”

李紅葉說:“你是說我還欠著你呢,是不是?”

李金魁說:“清了。誰也不欠誰。”

李紅葉說:“你會後悔的。”

李金魁輕輕吐一口氣,硬撐著說:“我從不後悔。”

李紅葉最後看了他一眼,扭頭走去了。那一眼哪,叫人……一個月後,李紅葉送來了一張表。那是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而後,李紅葉說:“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李金魁望著那張表,很久沒有說話。他還能說什麼呢?不料,李紅葉說:“我順便告訴你,我要結婚了。”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說:“跟……誰?”李紅葉說:“軍人。是個軍人。”李金魁木木地說:“好好、事,那是好事。”李紅葉說:“你不是會送禮麼?送我什麼?”李金魁剛要說什麼,李紅葉立時打斷他,冷冷地說:“你欠著吧,我也讓你欠著。”

拿到那張表後,李金魁一天都沒說話。他心裏說,李紅葉要結婚了。李紅葉已經是人家的人了。李紅葉說,一個軍人……他在一張廢報紙上一連寫了九十九個李紅葉,寫到三十一個的時候,他心裏像是塞了塊磚;寫到七十一個時,他加了一個“脫”字;寫到最後時,他把那張舊報紙團了團,扔了。

第二天早上,他圍著縣城一連跑了三圈,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背道:“碧梧棲老鳳凰枝,香稻啄餘鸚鵡粒……”

一聽說他要上大學,廢品店的歪脖眼都瞪大了,說:“城裏有好親戚?”

他說:“沒有。”

歪脖說:“有好連手?”

他說:“也……沒有。”

歪脖說:“真沒有?”

他說:“真沒有。”

歪脖說:“那是燒高香了。金魁呀,你是燒高香了!”李金魁默然,他眼裏濕濕的。

歪脖說:“別說你高興,我也高興。老難,老難。”

按說,推薦上大學,辦手續是很困難的,有一個個的公章要蓋。可李金魁長期以來送出的“人情”也到了兌付的時候了。市裏蓋過章的表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順水人情了,這是誰都願意做的。所以,他幾乎是沒費什麼勁,就把手續辦了。在臨行前,廢品回收公司的主任又特意奉送了一份禮物,那就是在上大學期間,工資照發。其實他隻是在主任搬家時給他刷過兩次牆,主任一句話,工資就照發了。

走時,他本意是想去看看李紅葉的。他心裏說:金魁,不管怎麼說,你欠了人家,是你欠了人家呀!可李紅葉已經走了,到部隊結婚去了。於是,他回了一趟家。老捆一聽說孫子要上大學了,就一躥一躥地跑出去,到處跟人說:“冒煙了,冒煙了,俺家老墳裏冒煙了!”

上大學的時候,他總是夢見那株草。

在夢中,那株草帶著一股苦艾艾的氣味。草是那樣的小,青麻麻的,帶著褐色的斑點,一節一節地散落在他的眼前。而後他就醒了,每到這個時候,他一準醒,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這時候,他就會不由得想起李紅葉,一想李紅葉他的心就亂了。他心亂如麻!有時候,他會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恨不能站起就走。可過一會兒,他就會說,罷了罷了。

然而,那件事情卻一直在他的腦海裏懸著。有時,他會說,你真蠢哪,事到了你頭上,你都不敢做?

大學真是一個讓人思考的地方。在省城上大學的那幾年裏,李金魁在省城既沒有朋友,也沒有熟人,課又不多,於是,他大多時間就窩在寢室裏看書,看著看著就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情。他說,你是怕麼,你怕個鳥啊?你說在那種時候,你磕巴什麼,你早不磕巴晚不磕巴,怎麼偏偏在那個時候磕巴起來了?你一磕巴不當緊,把一個好前程磕巴掉了,你不光磕巴掉了一個好前程,你還丟掉了一個好女人呀!

那麼,你是聞到什麼了?你一定是聞到什麼了。究竟是什麼讓你害怕了呢?是小紅樓的那種靜謐麼?是紅木地板發出的那種聲音麼?還是那語氣、那聲調讓你感到不安了?想想,應該說都有一點,可又不全是。人是要往高處走的,對不對?人家已把話說到那種地步了,人家是想讓你當秘書的,市裏的秘書啊!那是多少人爭都爭不來的。這裏邊當然包含著一種暗示、一種允諾、一種讓你可以意會的。那是多麼的多麼!可你卻短路了。學了電之後,你知道什麼是短路,可後悔已經晚了。你真的不後悔麼?

你說,不後悔。可為什麼呢?

大學上到第三年的時候,他終於把答案找到了。應該說,這個答案並不是他自己找到的,是李紅葉告訴他的。在暑假裏,李紅葉給了他一個字:“賊!”就這個字,一下子嵌進他的骨頭縫裏去了。

就在那年的暑假裏,當他提著禮物去看李誌堯時,卻發現李誌堯已經從那棟小紅樓裏搬出來了。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李誌堯居然搬到一個破車庫裏去住了。當時的情境真是慘不忍睹啊!東西亂七八糟地堆在那間破車庫裏,書一堆一堆地扔在地上。白發蒼蒼的李誌堯雙手捧頭,默默地癱坐在一張破藤椅上……那個鮮豔無比的李紅葉,此刻卻醜陋無比地挺著一個大肚子在收拾東西。當李金魁走進去時,曾經顯赫一時的李主任卻慌忙站了起來,佝僂著腰說:

“金魁回來了?坐吧,快坐。”說著,四下看了看,發現實在是沒地方可坐,就慌忙把那張破藤椅讓出來,往前一拉:“你坐,你坐。”他沒有坐,他隻是驚愕地立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李誌堯說:“放假了吧?”他說:“放假了。”就在這時,李紅葉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

“李金魁,我爸已經下台了,你還來幹什麼?”李誌堯趕忙說:“金魁能來看我,我很高興。不要這樣說嘛。”李紅葉“哼”了一聲,把那張滿是蝴蝶斑的臉扭過去了,然後說:“你走,你走吧。”接著,李誌堯小聲嘟噥著解釋說:“……很多事都是集體決定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要上訴,我還是要上訴的。”李紅葉滿臉含淚地怒斥說:“爸,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麼?”李誌堯趕忙說:“好,好,不說,不說了。”李金魁十分尷尬地在那裏站了很久,那沉默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最後,當他離開那間車庫的時候,李紅葉站在車庫的門口,用怨恨的語氣說:“李金魁,你真‘賊’呀,想不到你這麼‘賊’!”

李金魁還能說什麼呢?他腦海裏“轟”地一下,像是天窗開了。

這個字是很傷人的。可這個字用得太準確了,這個字讓人頓開茅塞呀!是啊,你“賊”,你確實“賊”。這“賊”是與生俱來的。在那樣的時候,在要你做出選擇的關鍵時刻,你骨頭裏的“賊”起作用了。那時你就知道你是一株草,自生自滅的草啊。你一生下來就處於敗勢,你隻是一點一點地生長著,你的身量很小,你的基點也很小,再小的腳印也是你自己的,是你一步步走出來的。你是在小處求生,在敗處求存的。當你攀緣而上時,你僅僅是為了借力。可失去自己,你就成了綁在人家身上的一件東西了,一旦綁上去,你就不再是你了,萬一……沒有了自己,你還怎麼活呢?

從這個角度說,“賊”是從土裏生出來的。那是一種長在骨頭眼兒裏的警覺,是先天的防範,是一種生存本能的敏銳。萬幸,你磕巴得真是時候啊!

可是,你同時也放棄了一個曾經滋潤過你的女人。那時候她是多麼美麗呀!那時她對你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呀!你的心痛過,你甚至幾乎要發瘋,可你都忍下了,你是能忍的呀。是的,那時候,你已發現了她身上的某種細微的變化,當她的父親出來之後,她的語氣一下就變了。也許她自己並未覺察到,可你感覺到了。也僅僅是過了三年,三年之後,想不到哇,她就成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她”了,竟是那樣醜的一個“她”!那麼,舊日的她呢,鮮豔到哪裏去了,那驚人的美麗又到哪裏去了?時間真是可怕呀!

就這麼一個“賊”字,使李金魁徹底領悟到了退卻的藝術,完成了從感性到理性的一次升華。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坐了一次精神監獄呀,他煎熬的日子太久了!他記住了那次“磕巴”,在後來的日子裏,那次“磕巴”在他人生的記憶上畫上了一個深深的印痕。一天晚上,當他來到大學校園的操場上,一連跑了十圈之後,他又是獨自一人大汗淋漓地站在那裏,默默地仰望著省城的夜空,心裏說:李紅葉,對不住了。

第二天,他跑到郵局給李紅葉寄了兩百塊錢。那時他雖說是帶工資上學,可他一月也不過才三十六塊錢。寄去這兩百,等於他從牙縫裏摳去了半年的生活費。然而,時隔不久,那錢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沒有附一個字。

李金魁心想,她是想讓我欠著她呢,一直欠著。

四年大學一晃就過去了。當畢業臨近時,剛好也到了文憑吃香的時候。一時,同學們都開始四下奔波,期望著能在省城裏找到一個好的單位。隻有李金魁沒有動。他知道,動也是白動,因為他在省城裏根本就沒有門路,不過,按他的成績,也是有可能留校的。可他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回去。

臨離校前,李金魁做了一件讓全班同學都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天,當他們高高興興地去照畢業照時,路上,李金魁突然說,同窗一場,就要分手了,我請大夥吃頓飯,咱們最後再聚一次。聽他這麼一說,同學們都怔住了。平時,他們都知道李金魁是個吃幹饃就鹹菜的主兒,打菜從來都是一分二分,從未見他動過葷腥,有同學開玩笑叫他“素人”。由於他平時也很少說話,從不跟人開玩笑,於是在大學裏,他就又有了一個綽號,叫“素人”。這次畢業分配,應該說,他是最差的,也是最讓人同情的。就要分手了,人一走,從此就天各一方了。他怎麼會請客呢?這話讓人有些感動。於是,就有人說:“吃也不能讓你掏。這樣吧,要吃就吃好些,咱們大家一塊湊個份子吧。”李金魁說:“不用湊份子,說過了,我請。”有人不相信地問:“你真請?”他說:“我真請。”於是,一班三十六個學生,亂哄哄地進了一家飯館。吃飯時,班長問:“上酒麼?”他說:“上。”班長怔怔地望著他,說:“好家夥,四桌呀!再少一桌也得四五十呀!你……”他說:“放開。”結果,酒一上,就有了很多的感歎。喝著喝著,有人就哭了,說:“李金魁,平時太不了解你了,真夠哥們啊!”於是又紛紛留下了地址。走時,李金魁又是最後一個離校的,他幫人扛著行李,把外地的同學一個個都送上車,而後握手告別。把同學們弄得都掉淚了,一個個都對他說:“金魁呀,同學四年,就你這一個真朋友啊!”

然而,在同學們中間,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背著鋪蓋卷步行回去的。

李金魁從省城回來,當他把那一張紙交上去之後,就由不得他了。

他先是從市裏放到了縣裏,縣裏又把他放到了墳台鄉。鄉裏呢,也好像沒地方擱似的,就把他放到了鄉農機站。鄉農機站緊挨著鄉政府,都在一個灶上吃飯。李金魁是學文的,不懂農機,就每天在鄉政府院裏晃晃悠悠的,舉目四望,很孤獨啊。他心裏想哭,麵上卻是笑著,見人敬支煙。一天,鄉長把他叫住了,鄉長說:“金那個啥,你過來。”李金魁就過去了。鄉長撓了撓頭說:“李金魁是吧?”他說:“是。”鄉長說:“你那個吧。鄉總機生孩子去了,你替她守守電話,如何?”李金魁說:“成、成啊。”鄉長拍拍他說:“行,小夥子誠懇。”就這樣,他替鄉話務員守了一個月的電話。

那時,在墳台鄉,鄉總機是唯一對外的通信工具。鄉裏方方麵麵如果有什麼事,都是瞞不過總機的,因此,總機室也就成了信息中心,鄉裏的幹部們有事沒事總喜歡往這裏湊。要是誰有了長途,李金魁就跑去叫一叫,這樣一來二去的,鄉裏的情況他就基本摸清了。於是,不到一個月,在鄉政府大院裏,誰都知道新分來一個叫李金魁的大學生,說起來,都是一個評價:那人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