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節草(3 / 3)

到了這時,李金魁豁然明白了,磕巴是一種誠懇哪!剛守電話時,李金魁對電話還不太熟悉,說話不免有些緊張,他一緊張就打磕,說頭兩個字時總是磕磕巴巴的。想不到,這反倒換來了為人誠懇的評價。說話稍稍打磕的人,緊張是免不了的,但緊張造成了一種專注,說話時總不由得要盯著人家的臉,這就給人以認真的感覺,你隻要認真聽,麵部肌肉就跟著生動起來,生動加上磕巴,這就是誠懇了。李金魁得出這個結論後,還偷偷地對著鏡子試了幾次,就覺得很好。以後,他專門對著鏡子練,隻練頭兩個字,他說你隻能磕巴這頭兩個字,可不能再往下磕了,再往下可就毀了。他對著鏡子說:“你、來、來了?”心裏跟著說,很好哇!

月末,李金魁在總機室裏接了一個縣上的電話。電話裏的口氣很隨意,也很大氣,電話裏說:“胖妞麼?”李金魁馬上說:

“胖妞生、生孩子去了。”電話裏就說:“你是誰?”李金魁說:“我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叫李金魁,是替她的。”電話裏“噢”了一聲,說:“胖妞還幹不幹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知道了。”電話裏沉默了片刻,說:“你去把鄉長給我叫來。”李金魁頓了一下,說:“你是哪一位?”電話裏說:“告訴他,王木貴。”李金魁慌忙找鄉長去了。見了鄉長,李金魁心裏“咯噔”了一下,說:“鄉長,王木貴電話。”鄉長忽地站了起來,急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認識王縣長?”李金魁說:“不、不認識。”鄉長不再問了,匆匆抓起電話,說:“王縣長。”隻聽電話裏凶道:“好你個老吳,咋搞的?你真是有人沒地方使了?讓一個大學生給你守電話!你要是真使不上,給我退回來吧!”鄉長一聽就慌了,趕忙解釋。李金魁一看這情形,悄悄地從總機室裏退出去了。

第二個月,鄉長就不讓他再守電話了。這時剛好趕上鄉裏的計劃生育宣傳月,鄉婦聯主任又把他借到了計劃生育小分隊。鄉婦聯主任叫王翠花,是個很潑辣的女人,她本就有幾分姿色,再加上她丈夫是縣銀行的行長,這就更增加了她說話的分量。她對鄉長說:“那個大學生讓我用用。”鄉長笑著說:“用吧,別用壞了。”婦聯主任說:“老吳,你這話可夠粗了,小心我騸了你!”鄉長哈哈大笑說:“粗不粗婦聯主任知道!你要用我就讓你用,你還咋的?”說著,他把李金魁叫過來說:“金那個,你歸她使了!可別讓她把你用壞了。”婦聯主任也笑著說:“當鄉長的,沒一點正經!金魁,你可別聽他的。”李金魁說:“大、大姐,我聽、聽你的,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鄉長說:“聽聽,你用了童子雞啊,咋用都行。”婦聯主任“咯咯”地笑起來,竟然笑出了眼淚。李金魁這句話使王翠花心裏燃起了一絲柔情。她說:“學生,你別聽他胡咧咧,你跟著大姐,大姐不會虧你。”就這樣,李金魁又成了鄉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一員,跟鄉婦聯主任到村裏搞結紮、流產去了,一搞又是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裏,每每進村的時候,王翠花就交代眾人說:“緊臉。都給我繃緊臉!”開始李金魁還有點不大適應,慢慢也就適應了。有一次,在半坡村,小分隊在村裏給婦女們檢查的時候,王翠花的喉嚨喊腫了。下來的時候,王翠花捂住半邊臉,隨口說:“誰那兒有小藥?明兒給我捎來點。”立時,李金魁說:“我、我那、那兒有。”王翠花說:“冬淩草吧?”李金魁說:“冬淩草、三黃片都有。”王翠花說:“行,捎幾片吧,我牙也疼。”於是,第二天早上,李金魁特意到鄉衛生院去了一趟,買了一瓶冬淩草、一瓶三黃片、一瓶草珊瑚,給婦聯主任拿去了。王翠花看了看,什麼也沒有說,就把藥收下了。到了小分隊要解散的時候,王翠花當著大夥的麵一人發了六百塊錢的獎金,而後又私下裏給了李金魁六百,說:“上頭有規定,這錢我當家。大兄弟,咱倆是一千二!”李金魁不要,說:“大姐,這一段跟著你學了不少東西。這錢我不要,我也花不著。”王翠花一嗔臉,說:“拿著!年紀輕輕的,正用錢的時候,叫你拿著你就拿著。”說著,把錢硬往他懷裏一塞,又笑著說:“你是大學生,有學問的人,跟我能學個啥呢?”李金魁正色說:“就學了一招,緊臉。”王翠花笑了,說:“這算個啥呢?”李金魁說:“你這‘緊臉’學問大了。在基層工作,麵對的都是老百姓,也沒啥文化,有時候你講理是講不通的。但是臉一繃,他先就怵了三分,這首先讓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這是告訴他,你是官,他是民。往下的工作就好做了。”王翠花一怔,心裏熱熱的,說:“到底是大學生,說出來一套一套的。不過,在下邊工作,也就得這個樣兒。”這麼一來,兩個人就又近了三分。

女人是經不得表揚的,尤其是帶幾分豪氣的女性,隻要誇對路了,她可以成為你的死士。於是,王翠花又跑去找了鄉長,說:“把李金魁調我那兒吧。我看這小夥子誠懇。”鄉長道:“咋,用了還想用?”不料,王翠花臉一緊,說:“這可是正經事!”鄉長又撓了撓頭,說:“研究研究吧。”王翠花就緊接著問:“啥時研究?”鄉長就打哈哈說:“真是急著用呢?夜裏你就先使著。”這話一說,氣得王翠花直跺腳。

兩天後,李金魁卻又被借到鄉人大去了。鄉人大隻有一個人,是個老頭。這老頭原是鄉黨委副書記,年紀大了,就退到了二線,到鄉人大當了主任。鄉一級的人大雖說是常設機構,但平時事情並不多,隻是到了換屆時才忙活一陣。現在離換屆時間還有一個多月呢,隻是有些表格要填,可郭主任就要借人,鄉長也不能不借。就這樣,借來借去的,李金魁又成了老郭頭的人。跟著郭主任,他隻是每天填些表格,再往上頭送送表格。老郭頭是一個很古板的人,不吸煙、不喝酒,人落了勢,牢騷就很多,有時不免罵罵咧咧,李金魁就聽著。有一天,老郭的女人突然病了,送到醫院一看,得的竟是癌。女人就落淚了,給老郭說:“回去吧,這不是咱得的病。”這麼一說,老郭也掉淚了。兩人正傷心呢,李金魁頭一個到醫院裏來了,他手裏提著兩匣點心,往桌上一放,說:“老、老郭,聽說嬸子病了,我來看看。”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一千塊錢,往床上一放,說:“這錢不是別的,是我搞計劃生育那會兒得的獎金。我一個人,也用不著,多多少少的,是個意思,給嬸子補補。”老郭忽地站了起來,說:“金魁,你這是?”李金魁說:“郭主任,你已退到二線了,我也犯不上來巴結你。我知道,這點錢也起不上多大作用,是個心意吧。”老郭就默默地站著,竟說不出話來了。待李金魁走後,老郭的女人說:“這人看著眼生,誰呀?”老郭說:“是新來的。”老郭的女人就說:“這人真實誠啊!”後來病一天天重了,老郭就問女人:“還想吃點啥?”女人說:“啥呢,也都吃過了。就是那櫻桃,覺著老好。”老郭搓了搓手,說:“眼看入冬了,哪還有櫻桃呢?”女人說:“我也就是說說。”這話,老郭上班時就順嘴說出來了。李金魁聽了,一句話也沒說,就連夜進了省城,來回跑了三百多裏,買回了兩瓶櫻桃罐頭,當時就送過去了。女人也就吃了兩顆,臨死時,女人還說:“人家待咱恁好,咋還報人家呢?”郭主任送走女人,再上班時,就直接去找了鄉長,說:“把金魁給我吧,鄉人大缺個秘書。”鄉長見老郭頭也爭著要,就說:“這事得研究,研究研究再說吧。”

兩個半月後,鄉長又把李金魁叫去了。鄉長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問:“‘省組’也有人?”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把李金魁問愣了,他說:“啥、你、說啥?”鄉長這才把一摞信拿了出來,說:“你的信。”李金魁接過信看了一眼,他明白了,這都是些同學來信,時間過了兩個半月,他們大概一個個都安排好了,這才陸續給他來了信。在這段時間裏,信來得很密,他先後收到二三十封了。李金魁見放在最上邊的那封信,用的是省委組織部的信封,就說:“是一個同、同學。”鄉長“噢”了一聲,說:“組織部的。”李金魁說:“是。”鄉長在屋裏走了一圈,有點忸怩地說:“有機會認識認識?”李金魁說:“那可行。”鄉長就再沒話了。過了幾天,鄉長當著老郭頭和王翠花的麵宣布說:“那個啥,我考慮了一下,金魁就留鄉裏吧,政府也需要人。”老郭說:“我這正忙呢,說話人大就開會了。”鄉長說:“人你先用,算借的。”

鄉人大將要選舉時,事情又出來了,按上頭的要求,墳台鄉候選班子平均年齡超了三歲。於是老郭頭又找了鄉長,說:“上頭說,年齡超了。”鄉長說:“超多少?”老郭頭說:“三歲,超了怕人家不批呀。”鄉長說:“也就是個形式。”老郭說:“上頭有政策。補個年輕的不就降下來了?”鄉長說:

“都到這時候了,你說補誰?”老郭頭說:“咱鄉最年輕的就是金魁了。要是給他補個副鄉長的名,這年齡就降下來了。”鄉長說:“不就是候選人麼?一個變成兩個。成。”這麼一來,李金魁就成了副鄉長的候選人。鄉長還特意囑咐說:“給金魁說一聲,可是假的。”

夜裏,老郭頭找了李金魁,說:“金魁,我給你弄上了,你是副鄉長候選人了。”李金魁趕忙說:“郭主任,別。你千萬別、別弄,我資曆太淺,弄不成淨讓人笑話。”老郭頭說:“弄不成?我還非叫弄成不可!你等著吧。”說罷,倔倔地走了。

結果,在選舉的頭一天,那個正式的副鄉長候選人出事了,他在上八裏叫人按住了屁股,於是縣上一句話,就取消了選舉資格。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知道,老郭頭有個侄兒在縣委組織部當幹事呢。

就這樣,三個月零二十一天之後,一紙任命下來,李金魁成了副鄉長。

那個日子,是讓李金魁永遠不能忘懷的。

秋天裏,李金魁抽空回了一趟家。那時鄉裏已有了一輛吉普車,他是坐吉普車回去的。回到大李莊時,天已半晌了,在離村不遠的一片槐林裏,李金魁看見一個球樣的東西在地上翻動著,那東西竟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他一時心動,就讓車停下來,獨自一人走了過去。在一片燦爛的黃葉裏,他看見了他的爺。爺的腰已彎到了九十度,看上去人就像皮球一樣,一滾一滾的,他手裏正拖著一個竹筢,在林子裏摟樹葉呢!當他走到跟前時,老捆原地轉了一個圈,半仰著身子,慢慢地擰著脖子朝上去看他,他趕忙叫道:“爺。”老捆喉嚨裏“咕嚕”了一聲,一隻手半捂著耳朵,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李鄉長回來了。”他心裏一酸,差點流出淚來,他說:

“爺,你別這麼說。”不料,老捆卻一挪—挪地朝樹林裏走去了。片刻,老捆又一團一團地走回來,他背在後邊的手裏拿的是一個四條腿的小木凳,他用袖子在小凳上抹了一下,說:“李鄉長,你坐吧,不髒。”李金魁頭皮都要炸了,他說:“爺,你別再這麼說了。”老捆又擰著脖子往上看了看,說:“是還沒‘正’呢?”李金魁說:“正是正了。”老捆說:“正了就是官身了。坐吧,別嫌你爺髒。”李金魁仔細地看了看爺,發現爺沒有半點兒戲耍的意思,爺說得一本正經,爺眼裏甚至洋溢著抑製不住的喜悅。於是,他在爺麵前坐了下來,爺顫顫地伸出手,在他臉上撫摸了一陣。爺的手很粗,摸上去澀辣辣的,爺說:“李鄉長,當官就是不一樣哇,看這臉也潤展了。”李金魁說:“爺,別這麼說了,人家笑話。”老捆說:“真真白白的,笑話啥?”李金魁歎口氣說:“這一年多了,我沒往家拿過一分錢。”老捆說:“啥錢不錢的,你給爺長臉了!這比啥都強哇。像銅錘家,老表親,十多年都不走動了,頭前會兒上又來了,提兩匣點心!你娘要給你留著,我說咱李鄉長還缺這一口?”接著,老捆又說:“你還記不記得,你上學走時,一家夥給爺買了兩盤肉包,兩碗胡辣湯,把爺撐得呀!……”說著,老捆很幸福地笑了。

聽爺這麼一說,李金魁掉了兩滴眼淚。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撕心裂肺地體會到,生活是一種關係呀!活在什麼樣的關係層裏麵,你就有什麼樣的人生。爺的話讓他覺得遙遠,甚至覺得可笑。可爺的感受是真切的,真切得讓人心痛!他覺得他跟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已遠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爺當然不會知道,他的鄉長是怎麼當上的。

那也是一場戰鬥啊!

嚴格地說,吳鄉長幾乎是被擠走的。兩人最早的較量是在酒場上。“鬥酒”是吳鄉長最樂意幹的。在墳台鄉,都知道吳鄉長酒量大,他也好鬥。隻要一上酒場,他非要喝倒一個不行,這是他的嗜好,也是他的毛病。那時候,鄉幹部的威望大多是在酒場上立起來的,有很多事也是在酒場上定的。常常是喝到七八分的時候,鄉長說:“那事就這樣定了啊?”眾人就說:“定了!”所以,在鄉裏幹事,假如你不會喝酒,就等於不會工作。李金魁初當副鄉長的時候,每逢酒場,吳鄉長總喜歡開他的玩笑,說:“金那個啥,你不會喝可不行啊!來,來,喝一盅,好好練練。”於是,李金魁就替他喝了一盅又一盅,而後就說:“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吳鄉長乜斜著眼說:“投降了?”李金魁就說:“投、投降了。”吳鄉長就說:“舉雙手投降!”於是,李金魁就站起來,舉起雙手說:“我投降了。”吳鄉長就哈哈大笑說:“好!算了,投降就算了。”以後,每逢酒場,吳鄉長就故伎重演,一次次地戲耍他。到了第四次,李金魁一上來就搶先說:“吳、吳鄉長,你、你是老同誌,我得跟你好好學學。”吳鄉長樂了,說:“年輕人有長進!可有一樣,我是搭手十盤!”這時,婦聯主任王翠花忙攔住他說:“大兄弟,少來兩盤吧,他是想灌你哪!十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輸得多了我替你。”吳鄉長立馬說:“那可不行!你倆要是一家,我就讓你替。”王翠花就“啐”道:“老吳,又說臊話哩!”李金魁就說:“大姐,不要緊,我誰也不讓替,我跟吳鄉長學學。”接著他又說,“吳鄉長,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有一樣,你得讓我喝水。我不喝水可不行。”吳鄉長很大氣地說:“行,搭手吧。”於是一上手就來了十盤,一盤是十滿盅,一斤酒就下去了。墳台鄉的規矩是酒幹亮瓷器(亮酒盅),李金魁是輸一個“嗞”一個,喝了酒之後,還要把酒盅高高揚起來,讓眾人看看。吳鄉長喝得痛快,是輸十個一塊“嗞”,瓷器也亮得痛快!眾人都替李金魁捏一把汗,怕他喝倒了。可李金魁是喝一口酒再喝—口水,倒也從容。這樣,喝到第二瓶時,吳鄉長就有些紅頭漲臉了,他大著舌頭說:“今兒手背,不劃拳了,老虎杠子!”李金魁就跟著他來“老虎杠子”等第二瓶喝幹時,吳鄉長的臉就有些發紫,可他仍然說:“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金、金魁……你呢?”李金魁說:“我是不行了,可我得舍命陪君子,今兒我得跟吳鄉長好好學學。”再往下,吳鄉長又要“押指頭”,於是李金魁就跟他比畫指頭,到第三瓶完了的時候,李金魁仍挺挺地坐在那裏,不時地喝上一口水。吳鄉長竟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當天晚上,醉如爛泥的吳鄉長竟對著鄉政府的大門尿了一泡!而後,他就躺在鄉政府大院裏,又哭又罵的,誰去拉他也不起來,他哭喊著說:“我在鄉裏幹了十八年哪!”

從此以後,吳鄉長就再也不跟李金魁“鬥酒”了。可他永遠不會知道,李金魁喝的酒有一半都吐到茶杯裏去了。

第二是“講話”。李金魁沒當副鄉長時,是沒有講話權利的;當了副鄉長之後,講話的機會就漸漸多了。他很快就發現,講話是一門藝術啊!講話是占領會場,征服人心的最好方法。講話可以說是體現領導水平的活廣告,話講好了,實在是可以當錢使的!它不僅可以當錢使,那其實也就是一種權力的表達方式。語言在這裏成了一種空間,一次次地占有空間,也就等於占有了鄉政府的發言權。鄉下人說,這人說話“占地方”不就是這個意思麼?李金魁開初講話時,還不是很適應,有時不免磕巴,在會場上也讓人笑過。他發現吳鄉長的講話方法就很不一般,吳鄉長講話也沒什麼技巧,就是嗓門大些,帶著一股霸氣,他往那兒一站,就沒人敢說話了,會場上總是很靜。但他講話帶著一股訓人的口吻,氣派很大,不時帶一些“啊、啊、操、操”的土語,卻沒什麼東西,往下也就是文件上的一些內容了。李金魁一旦明白過來之後,就下死勁去練。隻要一有講話的機會,他就精心地做好準備。於是,每一次講話,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機遇,他決不放過任何講話的機會。初時,他講話時總是拿上幾頁紙,先是磕磕巴巴地念上兩行,故意念得聲音低一些,讓人聽不大清,也讓人輕視他。可他念出了一種誠懇,念出了一種態度,會讓人覺得這人是實心實意的。接著,當人們開始注意他時,他就把那兩頁紙折起來,突然把聲音提高,這樣會使人們吃上一驚,就會很注意地聽他講了,往下他就說得生動了。他把聲音當成磁石來使用,他要緊緊地吸住人們,該帶手勢他就帶上手勢;聲音該低下來的時候,他就把聲音低下來;該罵的時候,他就放開喉嚨罵上兩句,接著又會引用兩句唐詩什麼的,逗上一兩個笑話;有時候,他會用本鄉本土的粗話俚語先講上一陣,接著又忽而變成高層麵的話語,甚至把美國、日本也拉來大講一通,講得人們似懂非懂的時候,再把話頭拉回來,落到一些很淺白的事體上。講著講著,就有笑聲逗出來了;接著是引來了掌聲,再往後逢他一講話,就是掌聲不斷了。有時候,他不講,就有人主動要求說,讓李鄉長也講講噢!

此後,在一段時間內,他的講話成了對吳鄉長的一種無形的壓迫。當鄉長總要講話的,吳鄉長的講話機會更多。但一次一次,在眾人麵前,吳鄉長總沒他講得好,吳鄉長心裏就很憋氣。過去沒有這種比較也就罷了,現在人家一講話就有掌聲,吳鄉長怎能不生氣呢?吳鄉長心裏生氣卻又沒法說,你總不能因為人家比你講得好你就批評人家吧?於是,作為墳台鄉第一行政長官的吳鄉長總是感到很壓抑。很壓抑呀!

本來吳鄉長的文化水平就不高,他也想講得好一點,可他已經吼慣了,改不過來了,有時想說得生動些,可他又常常記不清要說的那個詞兒,就時常撓著頭說:“那個、那個啊?那個什麼呀?啊、這個、這個啊……”這麼“啊”來“啊”去的,就越發顯得沒有水平了。在一些會議上,一般都是由鄉長最後做總結的,可吳鄉長聽李金魁講得那麼好,就氣得什麼也不想說了,剩下的隻有兩個氣嘟嘟的字:散會!

就這樣,漸漸地,吳鄉長不大愛講話了。他幾乎把公開講話的空間讓了出來,有時候他常常是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喝悶酒,心情很壞。

至於人緣,那就更不用說了。在墳台鄉三年不到的時間裏,鄉政府的幹部們都已多多少少地欠了李金魁的人情。那些事說起來似乎很小,可擱在個人身上就是大事了。他們一個個都是想回報他的,可他從不給他們回報的機會。於是,總有幹部找到李金魁說:“李鄉長,有事沒有?”李金魁就說:“沒事。”而後是那些村長支書們,墳台鄉一共有三十五個行政村,每個村都會有大大小小的求人事,隻要是找到李金魁,他都是滿口承當,從不搪塞推諉。這樣,時間一長,那些村長們也都先後一個個地欠了他的情分。這些事情都是在心裏記著的,各人心裏都有一本賬。他們再見李金魁的時候,就不由得更熱情一些,說:“李鄉長缺啥不缺?你要缺啥就言一聲。”李金魁就說:“不缺,啥都不缺。”

久了,李金魁說話就越來越“占地方”了。

吳鄉長感到事情嚴重了。有一天,他把李金魁叫過去,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說:“李鄉長,我小看你了。”李金魁馬上說:“吳鄉長,我……我……我是你帶出來的。有啥不對的地方,你多批評。”吳鄉長背過身去,撓著頭默默地說:“我真是輕看你了。”李金魁說:“我可是你培養的……”吳鄉長歎口氣說:“看來我是該走了。”李金魁說:“吳鄉長,你可千萬不敢這麼說。這話言重了,我怎麼能跟吳鄉長比呢?”吳鄉長說:“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一山不存二虎啊!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李金魁沉默了一會兒,說:“吳鄉長,你這是讓我走呢,要走也是我走。”吳鄉長很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撓了撓頭說:“你走什麼,還是我走。”

話雖這樣說了,可兩人都沒有動。夏天的時候,墳台鄉出了一件事。有八個村的村民把鄉政府圍了!那是因為鄉裏弄來的玉米種子不出苗。這件事是吳鄉長的一個親戚承辦的,親戚跑了,於是,事就落到了吳鄉長的頭上。那時候,八個村的村民亂哄哄地圍在鄉政府的門前,一個個罵聲不絕,要求賠償損失。吳鄉長沒有辦法了,隻好躲在屋裏不出來。就在這時,李金魁出麵了。他把八個村的支書叫到一起,說:“吳鄉長在咱鄉幹了十八年,給咱鄉辦過不少好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他現在遇到難事了,咱咋也得幫他一把。聽我一句話,你們做做工作,把人撤回去,餘下的事我來辦。”支書們都是欠過情的,礙於臉麵,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有一個支書問:“這蘿卜不小啊!秋苗不等人。李鄉長,你咋辦了呢?”李金魁說:“還有七八天的時間,現在補苗還來得及。種子由我親自解決,我去省農科所找人弄最好的種子!錢由你們村裏湊。”說完這話,李金魁的臉就黑下來了,他再也不說一個字,就那麼繃緊臉望著那些支書們。支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說:“李鄉長從來沒讓我們辦過事,這事哪,難是難,我們認了!”李金魁說:“好。你們算給我個臉麵,我記下了。辦去吧!”

事情就這樣化解了。

事後,李金魁仍像往常一樣,並沒有再給吳鄉長說什麼。可全鄉的幹部們都知道,是李金魁給吳鄉長擦的“屁股”。鄉婦聯主任王翠花更是逢人就說他的好話。這樣一來,吳鄉長覺得他實在是沒法再待下去了,於是,就到上邊活動了一番,很快挪動到縣裏去了。老吳這麼一挪,李金魁自然就“正”了。走時,李金魁又親自去送他,一直把他送到縣城。兩人臨分手,老吳感慨地說:“金魁,你是個慢毒藥呀!”李金魁麵不改色地笑笑說:“還得學習,我還得向老領導學習呢。”

就在那次送老吳上任的路上,李金魁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金魁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再見到李紅葉。

當他再次跟李紅葉重逢的時候,已是五年以後的事了。在這五年時間裏,李金魁先是不顯山不露水地把自己挪動到了縣裏,當了一任副縣長,而後又調到了市裏。當他進市之後,已是市長的候選人了。那時,雖然縣、市是平級的,可市長畢竟是市長啊!

李金魁是在人大開會期間巧遇李紅葉的。那是在一次聯歡會上,聯歡會是在一個豪華舞廳裏舉辦的。作為市長,李金魁自然要去看望一下,跟人握握手,說說話,以示他對代表們的尊重。就在他要離開那個舞廳時,李金魁不小心碰碎了一隻茶杯,那裏的服務小姐並不知道他是誰,就說:“先生,這是要賠償的。”李金魁馬上說:“好好,多少錢,我賠。”於是,那服務小姐很有禮貌地說:“先生請你到這邊來吧。”當那小姐把他領到吧台時,隻覺眼前一亮,一個鮮豔無比的女子從吧台後邊走了出來。這女人亭亭玉立,濃妝豔抹,粗一看就像外國女人,可細一看,李金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子竟然就是李紅葉!李金魁怔怔地望著她。這時,那服務小姐剛說了一句,隻見那女子的嘴唇微微地動了一下,示意說:“你去吧。”之後,李紅葉說:“歡迎市長大人光臨。”李金魁有點吃驚地問:“你、你怎麼在這裏?”李紅葉反問道:“我怎麼不能在這裏?”李金魁語無倫次地說:“你、你、好嗎?”李紅葉冷冷一笑說:“還行吧。這家舞廳就是我開的。”往下,李金魁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站在那裏,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頭望了望,李紅葉馬上說:“要不忙的話,上去坐坐?”李金魁遲疑了一下,說:“好吧。”

上得樓來,李紅葉把他領到一個帶有套間的辦公室裏。

辦公室布置得十分雅致,房間裏洋溢著一股粉紅色的溫馨。李金魁坐在那圈橘黃色的皮沙發上,四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不錯麼。”李紅葉把一杯滾燙的熱咖啡放在他的麵前,說:“人呢?”李金魁隨口說:“不錯不錯,人也不錯。”李紅葉身子靠在桌上,雙手一抱,問:“僅僅是不錯?”李金魁趕忙說:“簡直是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認了。”

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兩人久久不說一句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紅葉問:“成家了吧?”李金魁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說:“成家了。”她又問:“你那位好麼?”李金魁含含糊糊地說:“還、湊合吧。”接著,他說:“你呢?”李紅葉用戲謔的口吻說:“我麼,也就那樣,過過一段不是人的日子。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又結了一次……你也許認識,是你們大李莊的,叫李二狗,做生意的。”李金魁想了想說:“好像是三隊的吧?聽說發了大財?”李紅葉說:“也就那樣。我們兩個是誰也不幹涉誰。”李金魁望著李紅葉說:“你變化不小哇。”李紅葉說:“是麼?人都是會變的。你不也在變麼,市長都當上了。”李金魁笑了笑,說:

“我還欠著你呢。”李紅葉說:“你欠我麼?你還記得你欠我?”李金魁說:“那時候……”李紅葉說:“你不隻欠我—次吧?五年前,你剛當鄉長時,咱們見過一麵,還記得不?”李金魁抬起頭說:“噢,當時你坐在一輛伏爾加裏,一晃過去了,那就是你呀?!”李紅葉又說:“三年前,你任副縣長時,我的前任丈夫是地委組織部的;現在你當市長了,你知道又是誰替你說了話麼?”李金魁說:“這是組織上安排的。”李紅葉說:“是,你的事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注意著你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超過我父親,那時候,你眼裏就有一句話,你要超過我父親,現在你終於實現你的願望了。”李金魁雙手捧著頭,說:“我明白了,我欠你很多。”李紅葉點上一支煙,先是吐了一口煙圈,然後說:“是麼?”李金魁有點驚訝地望著她,李紅葉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放蕩了?”李金魁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李紅葉目光直視著他:“說吧,有一個字你還沒說呢。”李金魁抬起頭,問:“什麼?”李紅葉說:“你最喜歡說的那個字。”李金魁說:“哪個字?”李紅葉憤憤地說:“就那個字,那個毀掉我整個青春的字!我等著你說那個字呢。”李金魁的心“怦”了一下,他像被槍打中了似的!是呀,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字。可他隻是呆呆地望著她,她實在是太漂亮了,這麼多年沒見,她竟然變得那麼漂亮!她的嘴,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服飾……都讓他心猿意馬!可是,那個字,他卻說不出口了。就在這時,李紅葉伸出她那抹了亮指甲油的纖纖玉手,一把把他從沙發上拽了起來,她把他拉進了內室,媚媚地望著他:“你說吧。”可李金魁再也吐不出那個字了。他說:“你……”李紅葉馬上說:“你也變了。”而後,她十分幹脆地說:“脫吧,脫!”此刻,李金魁倒像是傻了一樣,木木地站著,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字會從李紅葉的嘴裏說出來!那個字,在他的童年裏,那個字就誘惑過他,在他的夢境中,那個字又一次次地出現過,那個鏗鏘有力的字啊!現在卻出現在女人的嘴裏,他是多麼羞愧呀!在這一刹那間,他簡直是無地自容!李紅葉就站在他的麵前,她開始給他解扣子了,她一邊解他衣服上的扣子一邊說:“你不就等著這一天麼?!”一絲自尊突然十分頑強地從李金魁的心底冒出來,他咬咬牙,推開李紅葉的手,默默地走了出去。

回到市政府的小招待所裏,李金魁躺在浴盆裏好好地泡了一個澡。水很熱,熱浪一波一波地環繞著他,這時他想,我變了麼?是我變了還是她變了?不然,我為什麼吐不出那個字了呢?真奇怪!那個字實在是應該他說的,可他竟然說不出口了。女人哪,女人一旦變起來,可真不得了啊!

躺在床上,李金魁默默地對自己說,你不能再見她了。

十一

在市政府大院裏,走路也是一門學問哪。

李金魁到任不久,最先發現的就是走路問題。他平時大步走慣了,進了市裏之後,他才知道,在這裏,作為一市之長,他不能走得太快了。你是一把手啊,你一走快,就顯得你急,人毛躁,火燒屁股似的,缺乏一把手應有的穩重和大氣。這話當然沒有人會告訴他,這是他從眾人眼裏看出來的,別看他是市長,但人們的目光照樣會把你剝光。走路不能快,但也不能太慢。太慢了顯得疲遝,顯得暮氣,也顯得人軟弱。這也是大忌!這樣一來,人們就會發現,你交辦的事情是可以拖一拖的,時間長了,你的話就沒人聽了。那又該怎麼走呢?

頭當然要抬起來,你不能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走,人顯得猶豫、膽怯;你也不能揚著臉走,太揚臉就傲氣了,就目中無人了;目光要平視,可以稍稍上揚,揚到一定的程度最好,這樣既揚出了尊嚴,也保持了平易,這是要火候的。走路時,身子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硬了,顯得你有架子、人霸道;軟了,顯得人鬆氣、窩囊。更不能扭,一扭人就女氣了,女人帶態是千嬌百媚;男人一女氣,人就賤了。看來,每一塊土地上都生長著各種不同的官氣,那官氣是百姓、土壤、氣候共同養出來的,這也是一種綜合效應啊。要是你學得不像,那你是坐不住的。從這個角度說,走路實在是一種官氣的體現,走好了,人就有了三分威。

說話方式就更有學問了。

在政府院裏,按慣常說,市長的話就是第一聲音。但第一聲音也是要人們逐漸認可的,不能因為你當了市長,就成了第一聲音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職位是很重要,但職位僅是一個硬條件,這還需要許多軟條件來配合。在這裏,首要的,是你要學會說假話。這種假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假話,這種假話是一門藝術,是一種在不同場合的表述方式。比如說,你個人的好惡,在這裏是不能真實體現的,你也不能因為你個人喜歡什麼就說什麼好。你應該把個人好惡隱藏起來,對什麼都一視同仁。那個女打字員很漂亮,你不能一看見她就眉開眼笑,問長問短;那個主任長著一張倭瓜臉,你不能一看見他就板起麵孔,訓斥一頓,對不對?你要說一些你不想說的話,你要說一些跟你的本意徹底相違背的話,在特殊的場合,你還要說一些狗扯連環的話。你一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幹了,你要用人,就得會容人,包括那些你根本看不上的人,你也得用,還得不斷地表揚他們,有時候明明不合你的意,明明是扯淡,可你該表揚還得表揚。你要在你的周圍形成一個“場”,這個場以你為核心來運作他們,你的表述就是你調動他們的最重要的方法,你要把假話使用到極致,使他們運動起來,以你為磁場旋轉……這些對你來說都是必要的。但運用這門“藝術”時,你也要掌握好分寸,也要四六開,說假話也是要講比例的,假的成分不能太多,太多了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假話了,假話裏必須含有真的成分,就像是裹著糖衣的藥丸一樣,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吃下去。環境就是這樣一個環境,你要在這樣的環境裏逐漸培養出一種氛圍,氛圍養好了,核心也就形成了。到了那時候,這第一聲音才能真正成為第一聲音。

李金魁把這些都想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上任一個月來,他的工作卻遇到了重重的阻力。市裏不是縣、鄉,縣裏的幹部大多是土生土長的,而且文化程度偏低,好對付;而市裏的人事關係要複雜得多,文化水準也高得多。那關係是一層一層的,那勢力也是一股一股的,那些個人物一個個都是通天的。如果細究,就連市府大院看大門的老頭都是有來頭的。在這裏,小小的給予幾乎不起任何作用。他覺得他一下子就陷進去了。首先,政府辦公室的那個倭瓜臉主任就不那麼聽話,在倭瓜臉的語彙裏,總是出現這樣一個概念,“西院”如何如何,“西院”是怎麼說的……西院是市委,東院是政府,那就是說,他的聲音是歸“西院”支配的。當然,他的話很婉轉,哪怕是很小一件事,他也會說,是不是給“西院”通通氣?這話讓李金魁心裏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惱火,可他又不能說什麼。他時時感到有一種壓迫,那壓迫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就像是空氣一樣,使你根本無法下手。在常委會上,李金魁也是孤單的。幹什麼事情人家都一個個畫圈了,他也隻好跟著畫圈……他心裏有氣,他不想就這麼跟著畫圈,他總想找機會爆發一下。可他一時又沒有機會。

他隻有等待。

人在沒有興奮點的時候是很寂寞的。他很孤獨!有時候,他就忍不住想去見李紅葉。可他又知道他是不應該去的。

當他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還是去了。他每次都是直接上樓,盡量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在李紅葉那裏,他也從不談市裏的事情,他隻說,我來看看你。她會給他倒上紅酒,再擺上幾個小菜,兩人就那麼喝著說著,總是李紅葉說得多,她不停地給他說一些生意上的事,他隻是聽著。

有次,李紅葉問他:“當市長的感覺如何?”

李金魁說:“不好。”

李紅葉說:“總係著那麼一條領帶,你不嫌勒麼?”

李金魁說:“勒。”

李紅葉說:“你其實不是係領帶的人,你別係領帶。”

李金魁說:“你是說我不像城裏人吧?”

李紅葉說:“不。我是覺得你活得越來越像城裏人了。”

李金魁說:“是麼?”

李紅葉說:“你是越來越好了。”

李金魁說:“你呢?”

李紅葉說:“我早就壞了,我是被你那個字最先弄壞的。那些個日子,我不想再說了……”

李金魁笑笑說:“我怎麼就好了?”

李紅葉說:“你這種好是做出來的,是刻意的好。你是想的不說,說的不想。你身上有賊性。”

李金魁說:“這我知道。”

李紅葉說:“所以你更壞。”

李金魁說:“你是要我壞還是要我好?”

李紅葉“吞兒”地笑了……

十二

入秋的一天,李金魁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那電話是李紅葉打來的。李紅葉在電話裏說,她這裏出事了,是急事,讓他務必去一趟。

李金魁心裏“咯噔”一下,對著話筒沉默了很久,可他還是去了。他是晚上去的,上樓之後,他發現李紅葉獨自一人在窗口立著,臉色陰鬱,手裏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煙。她看了他一眼,說:“坐吧。”

李金魁坐下後,問:“出什麼事了?”

李紅葉說:“他被抓了。”

李金魁問:“誰?”

李紅葉低下頭說:“我丈夫。”

李金魁看了她一眼:“……”

李紅葉沉默了一會兒,說:“他的公司破產了……”

往下,兩人都不吭聲了。沉默了很久之後,李紅葉說:“我寫了一封信,你看看吧,你一看就明白了。”

李金魁低頭一看,茶幾上果然放著一封信。他把那封信拿起來,看著,看著,就那麼盯住不動了。然後,他伸出手來,掏煙來吸,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下意識動作,煙掏出來了,在手上夾著,他卻沒有吸。這是一封揭發信。信裏還包著一個藍皮記事本,舊的,是經常喝酒的人兜裏揣的那種小本本,上邊有很濃的煙味和淡淡的酒香。就在這個藍皮記事本裏,清清楚楚地記著市委某主要領導人受賄索賄的記錄,總金額高達五十七萬八千元之多!其中有個受賄記錄是:茅台酒三十六瓶,彩電、照相機各一部!

真有此事?

不會吧?

假如真有此事,那就太、太……李金魁把煙點著,默默地吸了一口。

片刻,李金魁抬起頭來,說:“他被抓之後,沒有交代麼?”李紅葉搖搖頭,說:“他說,他死也不說。”

李金魁問:“為啥?”

李紅葉說:“他還抱著一線希望,他,怕報複……”

李金魁又一次仔仔細細地看了揭發信。漸漸地,他有點衝動了,這衝動使他口渴。他抓起茶幾上的涼茶喝了一氣,而後背著雙手在屋子裏踱起步來。踱著,踱著,他的牙咬起來了,一腔熱血在胸腔裏激蕩著。接著,他的步子慢慢地緩了下來,越走越慢……機會來了!

且慢,證人呢?沒有證人。索賄、受賄都是單獨進行的,一對一,沒有第三者在場。這些人也太精明了!但從記事本上墨水的顏色和記錄時間來看,又不像是偽造的。

然而,沒有證人。

李金魁回身望了李紅葉一眼,說:“你沒有參與?”

李紅葉搖了搖頭。

李金魁再次問道:“你真的沒有參與麼?”

李紅葉冷冷地說:“你是怕我連累你吧?”

片刻,李紅葉又說:“如果我參與了,我就會直接站出來告他們,那就用不著找你了。雖然我跟他……可他有恩於我。在這種時候,我不能不管。”說著,她掉淚了。

李金魁想,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不能輕易表態。可他卻明顯地感覺到了李紅葉那求救的目光,那目光像芒刺兒一樣紮在他的背上!終於,李金魁說:“你讓我想想。”

回到招待所的房間裏,李金魁一連吸了三支煙……

這算什麼呢?你怎麼跟下邊說呢?就這麼直接批下去?一封匿名信。批下去之後呢,這不等於直接交給他們了麼?

假如把這個藍皮記事本交給法院,那麼,很快就會有人對在押的李二狗施加壓力。這是完全可以辦到的。在強大的壓力下,李二狗會一口咬定沒有這回事,他會這樣的。那樣,這就是誣告。李二狗如果不承認,光憑這個小本本,又能說明什麼呢?到了這一步,事情就會慢慢拖下來,拖也是戰術。拖久了,事情就會發生變化。那時,有人會反咬一口,說他跟李紅葉有關係,說他作風不正派,這樣一來,各種謠言會滿天飛!很快就會傳到地委、省委,把他搞得臭不可聞!使他無法在這裏工作。這個藍本本已經交出去了,他縱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他完了,一切還可以照舊。

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鬥。他在腦海裏的預演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從此以後,無論他走到哪裏,輿論就會跟到哪裏,假話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還能改變社會嗎?香煙燒到了他的手指頭,他哆嗦了一下,又續上—支……

假如,他把這封揭發信和那個藍本複印一份存底,然後再交給中紀委,讓他們派調查組來。他們也許來,也許會讓省裏出麵。如果讓省裏來人,風聲也會透出去的。那麼,在省裏來人之前,該做的手腳都可以做得幹幹淨淨,所有受賄、索賄的東西可以“吐”出來,悄悄地“吐”出來。這等於打了一個平手,不分勝負。從原則上講,他做得光明正大,無懈可擊;可又查無實據,頂多是“借”了又還了,僅此而已。麵上會笑笑,私下裏就有你好看的。

假如,他親自去找那在押的犯人談次話,給他進一步交代政策,讓他看看這個藍皮本,讓他知道李紅葉已經揭發了,進一步打消他的顧慮和幻想。他會交代麼?如果他能交代,再專門組織班子去一筆筆地清查賬目、現金的支出情況,逐項和李二狗對質。這可行嗎?這需要冒怎樣的風險?他必須做最壞的準備,準備丟掉一切。他能做到麼?

此刻,李金魁像決戰的將軍一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覺得這是一次機會,也等於有了一個改變市府現狀的突破口,可他一次一次地變換各種不同的打法,思索各種不同的棋路。越思索,就覺得成功的把握越小……

金魁,你想放棄這次機會?

誰說放棄了?

那你就幹!把這個本子送到地委去,讓地委派人來查。

地委也不是鐵板一塊。

找報社記者。記者會有辦法。

記者怎麼幹都行,幹完拍拍屁股走了。可你還要在這裏生活。你還怎麼工作下去?你的日子好過麼?

那你就聽之任之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李金魁看了看表,已是午夜時分了。他知道這個電話是李紅葉打來的,可他沒有去接,他不知道該給她說什麼……

電話鈴一直不停地響著……

淩晨四點,李金魁已經在煙灰缸裏插上了第三十九個煙蒂。他的嘴吸得很幹很苦,但他還是把最後一支煙也點上,吸了兩口之後,又煩躁不安地摁進了煙灰缸。此刻,他從兜裏掏出了一枚硬幣,在掌心裏拋了拋,放在桌上。片刻,他又把那枚硬幣拿起來,接連幾次後,他默默地說:“好吧,假如這枚硬幣拋下去,如果‘國徽’朝上,我就幹!假如是‘麥穗’朝上,就隨他們好了。”

於是,在淩晨四時三十六分,光榮誕生在大李莊村的本市市長李金魁把一枚硬幣從手心裏拋了出去!隨著“當啷”一聲脆響,一道銀光閃過,那枚負有重大使命的硬幣從桌上滾落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