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年開始,英國的文學同行紛紛稱讚這部譯作。詩人兼批評家斯溫伯格寫到,“菲爾茨傑拉德給了歐瑪爾·海亞姆在英國最偉大詩人中間一席永久的地位”,詩人切斯特頓察覺到這本“無與倫比的”集子的浪漫主義和經典特色,“既有飄逸的旋律又有持久的銘刻”。更有甚者,有些批評家認為這個譯本實際上是一些有著波斯形象的英國詩,這未免誇大其詞。《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在菲爾茨傑拉德的條目裏冠之以“作家”而非“翻譯家”的頭銜,其實,菲爾茨傑拉德的所有文學創作表明,他作為一個作家十分平庸,不足以收入百科全書的條目。

1924年,郭沫若率先從英文翻譯出版了《魯拜集》,依據的正是菲爾茨傑拉德的版本。從那以後,已有十多位中國詩人和學者從英文或波斯文嚐試翻譯。郭沫若把海亞姆比作波斯的李白,這是由於他們兩人都嗜酒如命。有意思的是,將近半個世紀以後,郭沫若又第一個考證出李白出生在中亞的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西岸的托克馬克城附近),似乎有意要讓李白與海亞姆成為鄉鄰。假如他的考證屬實,那麼海亞姆生活過的國家就與畢達哥拉斯一樣多了。無論如何,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1971)是文革期間中國知識分子可以閱讀的少數幾部詩學論著之一。這裏隨意錄下海亞姆的一首吟酒之詩,

來吧,且飲下這杯醇酒

趁命運未把我們逼向絕路

這乖戾的蒼天一旦下手

連口清水都不容你下喉

古人雲,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對《魯拜集》的印象是,每每“以黎明、玫瑰、夜鶯的形象開始,以夜晚和墳墓的形象結尾”。這是因為,海亞姆與博爾赫斯一樣,也是一個耽於沉思的人。海亞姆苦於不能擺脫人間天上的究竟、生命之短促無常以及人與神的關係這些問題。他懷疑是否有來世和地獄天堂的存在,嘲笑宗教的自以為是和學者們的迂腐,歎息人的脆弱和社會環境的惡劣。既然得不到這些問題滿意的回答,他便寄情於聲色犬馬的世俗享受。盡管如此,他仍不能回避那些難以捉摸的根本問題。

談到“及時行樂”,原本它就是“歐洲文學最偉大的傳統之一”(英國詩人T·S·艾略特語),這一主題的內涵並非隻是一般意義下的消極處世態度,同時也是積極的人生哲理的探究。事實上,醇酒和美色在海亞姆的詩中出現的頻率比起放浪無羈的李白還要高,而伊斯蘭教是明令禁酒的,這大概是他的詩被同代學者斥為“色彩斑斕的吞噬教義的毒蛇”的原因之一,在虔誠的伊斯蘭信徒眼裏,他的詩都是些荒誕不經的囈語(迫於教會的壓力,他在晚年長途跋涉,遠行至伊斯蘭的聖地--麥加朝聖)。海亞姆之所以逆水行舟,其目的無非是想從無生命的物體中,探討生命之謎和存在的價值,

我把唇俯向這可憐的陶樽,

向把握生命的奧秘探詢;

樽口對我低語道:“生時飲吧!

一旦死去你將永無回程。”

上個世紀初,14歲的美國聖路易斯男孩艾略特偶然讀到愛德華·菲爾茨傑拉德的英譯本《魯拜集》,立刻就被迷住了。這位20世紀難得一見的大詩人後來回憶說,當他進入到這光輝燦爛的詩歌之中,那情形“簡直美極了”,自從讀了這些充滿“璀璨、甜蜜、痛苦色彩的”詩行以後,便明白了自己要成為一名詩人。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在金庸的一部冠名《倚天屠龍記》的武俠小說裏,女主人公小昭反複吟唱著這樣一支小曲,“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該曲原出海亞姆的《魯拜集》,作者添加了兩個“兮”字,便有了中國古詩的味道,而在這部中國小說的結尾,小昭被意味深長地發配去了波斯。

2006年12月,杭州西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