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石齋從長袍裏摸出幾塊銀元扔在桌上,道:“有人進城,給他買斤肉吃。”
女人含淚答應著。
老人掀起長袍前襟就要出門,忽又折了回來。
“秋雪,沒事就和狗娃在家歇著,千萬不要到橋上去。真要出門,別穿大紅大綠,顯眼。”
當時,狗娃不明白萬五爺為什麼總是盯著秋雪和他。過了十幾天,他才知道為什麼會挨打了。那時,他更多地是想那個據點,想那些數不清的汽車。
他喜歡看汽車,他那時不明白汽車不吃草為什麼會比馬跑得快。過了好多年,他還記得高個子鬼子抱著他坐汽車的滋味兒。以前他隻騎過大黃牛,騎過螞蚱驢,坐汽車可兩樣了。當時他隻感到兩耳生風,要飛起來一樣,小手緊緊抓住老鬼子的腰帶。腹內翻動著早上吃的紅薯稀飯和半碗青炒槐花,槐花香味帶著腹中固有的酸甜一股股從嗓子眼往外冒。他想這汽車要是停不下來,不知能不能開到天國去見見自己的娘。
芥川龍老遠就看見了躲在麥田裏朝車隊探頭探腦的狗娃。那張小臉隻在他眼前一閃,他的心就飄過重洋回到了廣島。他的兒子也有這麼高了,他的臉上綻出了真誠的笑紋,用中文招呼狗娃。
“過來,過來,小孩。”
狗娃瞪大驚訝的黑眼睛,雙腳不離地皮蹭到芥川龍跟前。
“見過嗎?汽車,一串。”狗娃點點頭。“你叫什麼?”“狗娃。”怯怯的聲音。“哈哈哈哈,什麼?叫狗?”狗娃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老鬼子。“坐過嗎?”搖搖頭。“想坐?”點點頭。
抱起狗娃的時候,芥川龍就有這樣的感覺:秀雄一定和這孩子一樣聰明,一樣大膽,眼睛也是烏黑深不見底。哦,秀雄的眼應該是藍黑。想到這點區別,他自嘲地笑笑。下了車,拉著懵懵懂懂的狗娃往宿舍裏走,他今天要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他拿出為兒子準備的小玩物,都放在床上。
房子很簡單,地麵還有些潮濕,屋內收拾得很整齊,東西牆壁上各貼一幅畫。右麵是日本鐮倉時代佚名作的山水畫,畫麵清淡平和。隻寥寥數筆,山有精神,水有靈氣,筆法像是中國的白描,可又不全像。左邊是他在武漢搞的一幅中國古畫真品,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潑墨指畫,此畫用墨酣暢淋漓。芥川每觀此畫,就能感受到作者當時的鬱憤心情。來中國五年,在他接觸的中國人中,畫中噴發出的不可抑製,不可奪取的精神已蕩然無存。作為一個軍人,他有些慶幸,但作為一個學者,他又為中國人種的退化而惋惜。畫中一株墨荷傲立於汙水爛泥之中,卓然不凡,風流放膽。那種在亡國後還存在的豪氣膽氣常使芥川不寒而栗。
狗娃一邊吃巧克力糖,一邊看床上那一堆小巧的小貓小狗。他看見高個子鬼子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紅皮本本。正要翻,忽然一個鼻子朝前的老鬼子進來了,滿臉都是毛,指著他嗚哩哇啦一番,嚇得他直想縮到娘肚裏去。
“田倉君,你看這孩子乖不乖?”
芥川龍非常得意。
“噢——不是這身爛衣服,我可真要叫他秀雄了。”田倉健男一半討好地說。
芥川龍蹙著眉,傷感地說:“日本怕是也要到這個程度了,我們兩年沒穿新軍裝了。”又轉身對狗娃說:“你看相冊。”
狗娃聽著兩個鬼子嗚哩哇啦,頭發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哈哈……我竟跟他講起日文,”看著狗娃一臉驚慌,忙改用中文說,“你看,你看。”又用手拍拍狗娃的頭。
狗娃隻看了第一張大照片,就不再翻了。
“我要回家,秋雪嫂子要找我。”
“秋雪,秋雪。”芥川嘴裏說著,心裏卻在想美枝子。“多好的名字,你媽媽呢?”
“死了,叫刀客殺了。”
芥川心裏頭流過一股不祥。
狗娃快到村裏的時候還在想:那張小畫上的年輕女人,為什麼和秋雪嫂子長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