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實話說吧,我參加了共產黨的遊擊隊,專打日本鬼子,去年殺了六個,等我殺夠一打,我用老鬼子的骨頭給你磨副麻將送來。五爺,我走到這一步,全杖你教導有方。這回我就是舍上命,也要用這玩藝兒把橋炸了。五爺,你的養育之恩容我來世報答,我這兒給你磕頭了。”
說磕就磕,雙膝撲通落在青磚地上,李大炳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站起身看也不看萬五爺,轉身就走。
“大炳!”萬五爺眼皮仍沒翻,“不是五爺不想幫忙,你隻看這陣勢,全村四百幾十口,在人家眼皮底下,萬一偷雞不成,後悔就晚了。日本人做的慘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再說,那個日本小隊長可不是好對付的,他把人心都買了,你趁早把那家夥藏起來,住幾天馬上走,別出頭露麵,牆外有耳,窗外有眼。”
“那,那……”
大炳膽怯了,忙把手榴彈掖好,他最怕“內奸”個東西,落魂失魄往回走,萬五爺又交待些啥,壓根兒沒鑽耳朵裏去。
夜空黑灰,不見一顆星,隻覺得濃重的熱雲在房頂上滑動,臉頰被烤得熱疼,他原指望能在這個時候立個大功,好讓涅陽人知道知道石佛寺鄉的煞莊出了個李大炳。誰知鬼子把煞莊製服了。煞莊,煞莊,你溫柔得像個大姑娘,你馴服得像隻老綿羊,什麼時候你才能顯出一絲殺氣?大炳知道憑遊擊隊那二十幾杆槍,硬拚硬打是送死。回到小黑屋,才想起晚飯還沒吃。從幹糧袋裏摸出一隻玉米麵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過了十幾年,煞莊中央的墓碑落成,當時的縣委書記摸著石頭上刻著的李大炳三個字,感慨萬千。狗娃記得那個當官的說:“大炳真是一員虎將,那時他還沒正式加入,太可惜了。”
躺到二更天,還是睡不著。光著脊背,吱呀拉開門走進不見五指的夜裏。
兩年多了,他無論走到哪裏,那種玉米碴子和槐花混合的香氣始終追隨著他。幾個月之後,他被這種香氣捧著飄飄進入了天國。
四十年之後,倘若是初夏,狗娃一個人躺在兒子孝敬他的小鋼絲床上乘涼,耳邊就會有一個響亮的布穀鳥聲音伴著。他隻有六歲的時候,就開始聽這種聲音。那個聲音有時讓他心靜如水,有時讓他騷動不安。這個聲音讓他愛,讓他恨,讓他妒火中燒,使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他已經在那張漾溢著槐花香味的床上躺了三天,脖子上的五顆紫葡萄消失了,屁股上的傷卻沒有好,他隻能側著身子睡,一不小心就會疼醒,那天晚上,秋雪嫂子睡得很死。狗娃第二次疼醒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洪亮的聲音。接著,這個聲音又響了三遍,一遍比一遍響亮,一遍比一遍撩人。他扭過頭,睜開眼,女人均勻的呼吸告訴他:我還在睡。布穀鳥越叫越心焦,狗娃終於忍不住,推醒了女人。
“雪嫂子,你聽——”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後來,狗娃曾經不吃不喝,一連想了三天三夜,也沒有弄清楚是什麼東西一瞬間把秋雪嫂子變得天仙一般美麗,女人醒了,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狗娃感到那隻抓著自己的手幾乎要扭進自己的肉裏。他大氣不出,直憋得肚子硬的像鐵塊,屋裏漸漸顯得明亮起來。嗬,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兩點帶著暗綠色的星光跳躍著,閃爍著,生靈一樣在活。
“雪嫂子,布穀鳥回來了。”狗娃齜牙咧嘴一笑。
女人猛地抱起狗娃沒頭沒腦地親著,嘴裏斷斷續續地的喊著“小可憐……小可憐。”狗娃感到嘴裏滴進兩顆水珠子,一咂嘴,知道是眼淚。女人慌亂地穿好衣服,對狗娃說:“夜裏別下床,站在床上尿。”狗娃看見女人出了門。
外麵陰影裏等待很久的李大炳一見女人閃出屋,箭一樣地射過去。隻聽女人悲淒地叫聲“炳哥——”兩個黑影合成一個,旋風一樣飄向李大炳那間小黑屋。
兩人擠出喧鬧的人群,越過成群的小腳女人,和那些四十年之後性解放的先驅們一起,跨過古老的黃河,漂過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陸,踢翻九百年前朱熹批注的一疊四書五經,繞過兩千多歲的老子和莊子之後,又怒氣衝衝朝收臘肉的孔子頭頂撒兩泡熱尿,李大炳躺在散發著黴氣的床上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