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五爺把辮子整好,一出大門,外麵已經黑壓壓一片。梁村長、三疙瘩、富根、秋雪、狗娃姐……狗娃記得那一瞬間人們的臉上都是哭相。
“五叔,狗日的割麥子喂馬,再有個把月就熟了。”三疙瘩帶著氣喘的聲音。
“我的花楞叫鬼子打死了。”
萬五爺抬抬眼皮,看見是給鬼子挖過戰壕的,翻他一個白眼。
“你有大洋,再去買一條。”慢悠悠走到秋雪跟前說,“你帶狗娃回娘家躲兩天。”
秋雪低著頭,沒敢看萬五爺,低聲說:“房子讓鬼子燒了,爺媽都到鄧縣妹妹家去了。”
“都聽著,”萬五爺轉過身對眾人說,“死個雞丟個狗不算啥,要忍著。他們過不了八月十五,過不了,姑娘家能避先避避。麥子灌滿漿就割。”
人群散了,萬五爺對梁村長說:“你去探探,到底為了啥。”
第二天,鬼子又割小麥喂馬。
第三天,三疙瘩坐不住了,眼看要割到他的兩畝,今年他的麥子長得特別好。
幾個鬼子又帶著繩子來了,領頭的還是那個豬頭鬼子。槐樹林裏,小麥地裏藏了不少人,他們害怕,他們心疼。明知鬼子不割不會走,卻在心裏盼著別看上自家的田。幾個鬼子和偽軍看上了三疙瘩那塊綠得發黑的麥田。
狗娃一聽說鬼子又來了,趁著秋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村子,走到地頭的時候,他見疙瘩大伯正和一個偽軍扭在一起。疙瘩大伯一邊奪著鐮刀,一邊哀求著:“老總,別割了,我總共就這兩畝地,你讓我怎麼活……”
“你奶奶的找死不是,別說割你幾棵爛麥子,太君想吃你幾斤肉,你也得乖乖割了送來!”狗娃感覺到那個偽軍臉上寫著什麼東西。後來上了學,他才知道那叫“狗仗人勢。”
狗娃看見另一個偽軍不懷好意地笑著,偷偷繞到疙瘩大伯的背後,狗娃那聲“大伯”剛剛走到嗓子眼,三疙瘩仰麵四腳朝天倒在麥地裏。這一腳踢得好重,疼得狗娃都感到自己縮成個肉核桃。一個偽軍高高地抬起了槍托……沒等狗娃尖叫出來,他又看見一團雪白衝破微微起伏的綠浪,射向偽軍。殺狗一樣的嚎叫還沒引起他耳膜的震動,他就看見偽軍的右手臂上露出了瘮人的白骨,凶悍的小白隻一剪,小個子偽軍倒下了……幸災樂禍的笑紋僵在田倉健男的豬頭臉上,他從一個日本兵手裏接過長槍。過了十幾年,狗娃還能記得那個子彈是怎樣打進小白頭顱的。他看到豬頭鬼子二拇指一動,黑洞洞的槍口射出一道寒光,一個小黑點旋轉著,扭動著,打斷兩株麥稈,像穿破一層紙一樣,進入小白嫩豆腐狀的腦漿,小白憤怒地用綠色的眼睛看了看打黑槍的敵人,在空中滑行一段墜落下來。頓時,它的身子底下鋪上了幾十具小麥的屍體。
疙瘩大伯從地上爬起來,目光幹澀,盯了一眼“小白”,醉漢一樣朝田倉健男走過來。他一輩子沒娶,小白像他的親閨女,豬頭鬼子的小眼珠子死死盯住李老三脖子上的肉瘤慢慢地打開了刺刀。狗娃看見疙瘩大伯怔了一下,鋒銳的刀尖沒入肉疙瘩裏,鬼子又一抖腕,小娃娃嘴一樣的刀口出現了。一股新鮮的腥甜味道熏得狗娃倒噎氣。他有點明白秋雪嫂子為啥要打他了。一股槐花的清香壓過了鼻子裏的腥氣。
“三叔,三叔,你這是何苦嗬!讓他們割吧,你讓他們割吧!”
夏秋雪披頭散發衝進來,一把扯過要去拚命的三疙瘩,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把黃土抹在那個血洞上。
“三叔,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活了,不活了。我跟他拚了!”
夏秋雪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三疙瘩的腿。狗娃看見有三四滴血滴進秋雪嫂子的頭發裏。
夏秋雪拎著一桶水回來,狗娃不見了,一問鄰居,才知道出事了。她連忙放下水桶,從針線筐裏摸出剪子往懷裏一揣,一把扯散頭發,慌不迭地往村外跑。剛出村她就聽見了槍聲,沒到地頭,她看見一個白淨瘦高的鬼子在盯著她,忙裝著提鞋,抓把灰往臉上一抹,那時她已經看見青筋亂暴的三疙瘩正要跟人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