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炳一去兩個月,無音無訊。
煞莊人在鬼子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地割了小麥。雖然每戶都向據點交了一點,但後來又象征性地付了錢。不管貴賤,給點就夠抬舉人了。煞莊人從來就很知足。大清朝也好,國民黨也好,地方自治也好,日本人也好,不抽丁得上稅,不上稅也得交點糧,這一點從來就沒變。多一點少一點沒什麼,受點皮肉之苦也可以忍,隻求平安,能有個棲息之地就行了。至於後來解放了,學了不少道理,知道自己那些年是苟且偷生,恨不能重新再活一次,把自己的曆史寫的幹淨純潔,都是後話了。種上玉米,煞莊人又盼著秋後能有個好收成。官路上隔兩天有車隊向西,隔兩天又有車隊向西。趙河橋雖然經不起五顆手榴彈,但時隔兩三個月,仍堅如磐石,牢不可破。
盛夏來臨了,一切照舊,連趙河也像往年一樣,隔半個月漲一次水。兩個月前從疙瘩大脖子流出來那濃黑的血,已在無聲無息的日子裏蒸發掉了。
槐花早已落盡,滿樹的青槐角,默默地長大著。
在那些平靜如水,寡淡如氣,輕柔如煙的日子裏,狗娃稍稍長大了。他很聽秋雪的話,再也沒有朝據點邁個腳尖。盡管他很想見見畫上那個和秋雪嫂子長得一樣的女人。他從那帶著鮮紅顏色的血腥味兒當中,聞到了成人的殘酷。有一天,已經是黃昏了,狗娃看見秋雪嫂子拎個籃子神色黯然地回來了。籃子裏躺著無數顆小玉米苗。夏秋雪精神恍惚,頭發散亂,背上沾著零星黃土。離老遠,狗娃就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臭氣。一見狗娃,秋雪扔掉籃子,緊緊把狗娃抱在懷裏,沒出聲,眼淚先掉下來一串。夜裏狗娃起來撒第二泡尿的時候,看見秋雪咬著枕頭還在哭。狗娃盡可能做得小心,輕手輕腳,可秋雪嫂子還是發現他醒了。又抱住他,渾身親個遍,撕裂一樣地說:“我告不得你呀……我好命苦!”後來,秋雪嫂子每隔兩天回來遲一次,有的時候竟是徹夜不歸,弄得狗娃莫名其妙。這些晚上秋雪嫂睡在哪兒?因為狗娃沒有聽見布穀鳥的叫聲。女人回來,總是大哭一場。
沒隔幾天,連狗娃也覺出了周圍氣氛的變化。村裏人見著秋雪嫂子,像是躲土匪,正眼都不看,低頭走過去。最叫狗娃看不慣的是富根哥。秋雪嫂子哪一點不好?樣子配不上還是侍候不周?整天橫鼻子豎眼的臉色給秋雪嫂子看。動不動就把嘴撇到耳朵後頭,怪裏怪氣地說:“一個侄兒子還不夠,這回抱住日本人的粗腿,開洋葷啦。”那時狗娃太小,聽不明白,隻知道不是好話。要是從前,他哪裏敢放出這個屁!
事情的發生和發展遠出狗娃的預料。在狗娃心中,地位僅次於秋雪的萬五爺也沒有了好臉色。一個陰雨的傍晚,石齋萬五爺踏著泥濘來到秋雪家。
“狗娃往後還是住我家吧,也好給他姐做個伴。”
“狗娃住這兒,不,不是很好嗎?”女人膽怯得像兔子一樣的聲音。
“別說好聽的,他住你家也不嫌礙事?再說狗娃也到了讀書的年紀。”
夏秋雪驀地一顫。她知道自己在萬五爺眼裏已經一錢不值了。十幾年前萬五爺救了她。現在他一定後悔了。他是不該救我。她在想,但她現在還想活下去,她幾乎要向老人傾吐自己的苦水,她想告訴老人,“我不是個賤貨!我沒給你丟臉,永遠也不會。”但她瞥見萬五爺霜打的老臉,就緊緊地咬著舌尖,“老天爺,隻有你知道我……”
狗娃走到當院,一回頭,清楚地看到秋雪嘴角流出一縷鮮血。
又是一個傍晚,夏秋雪來到萬五爺家。狗娃發現她的時候,她已來了多時。先前她臉上常掛的一抹紅潮正在絲絲褪去。狗娃發現她的眼已經像幹渴的金沙灘。
秋雪已經決定了怎麼了結,南河灣有一個深潭,水極幹淨,深處水極旋轉,進去洗澡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她看見過這樣去了的人,屍首完好,破不了相,我是該走了,趁著炳哥還不知道。
“你來有事嗎?”
萬五爺叭叭吸著旱煙袋。以前他從來不碰這個東西,煙布袋還嶄新。
“我想叫狗娃再陪我兩天,一天也中。”
女人眼裏射著死的光芒,狗娃一生中隻見過兩次這種驚采絕豔的目光。那不是苟且偷生者、看破紅塵者、罪當絞剮者所能射出。那是一束對死亡進行過深沉感受,私下問過千百遍“我值得活嗎”之後,決意不再活下去的孤峭冷峻的光芒。萬五爺被這種來自地獄的光芒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