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雪,女人生在世上,不過活個節字。狗娃,跟你嫂子回去吧。”
“五爺,你是我再生父母。上有天,下有地,我不會給你丟臉了。”
她要走了,萬五爺明明知道,卻絲毫不加阻攔。望著女人瘦小的背影,兩滴渾濁的淚水從那昏花的眼裏滾落下來。“士可殺而不可辱”。萬五爺恪守這條古訓。在這一點上,他希望都能選擇死。秋雪如同他再造,眼睜睜看著她走到這一步,自己又無可奈何,想想直掉淚。他堅信秋雪是被逼的,可不明白像秋雪這種烈性之人竟會在奇恥大辱中度過這麼久。
玉米頭頂冒出一層青黃的頂纓,懷裏吐出綹綹粉紅色的胡須。再有個把月,趙河兩岸的金秋就要來了,但煞莊的天空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陰雲。村子裏沒有娃娃的嬉鬧聲,沒有個夫妻的頂嘴聲,偶爾聽到一聲狗吠,也顯得底氣不足。沿河馬圈驃肥壯的日本軍馬,卻能夠肆無忌憚地打著響鼻,那聲音驚天動地,自然的法則在這個不尋常的苦夏裏完全顛倒了。
李大炳在最混亂的時候又回到了煞莊。褲襠裏仍係著一顆手榴彈。這兩個半月,他們整天疲於奔命。他弄不明白苟延殘喘的鬼子怎麼還有那麼多。他們在鬼子的瘋狂反撲中逃進了伏牛山。他仍不被重用,仍屬於編外。他還是渴望早日聽到那驚天動地的一響。
出乎他的意外,村裏人對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親近與好感,讓他這個自認為不肖的浪蕩子受寵若驚。還沒走進他那間小黑屋,他就聽到了那個撕裂肺腑的消息。
夏秋雪背叛了他!
夏秋雪和據點的一個豬頭鬼子好了!!
這個該剮的賤人!!!
狗娃洗過澡,看見秋雪嫂子坐在那兒發呆。他看見一股靈氣已經從秋雪的頭頂飄了出來,猶猶豫豫想要離去。
女人抱起赤條條的狗娃,長歎一聲。
“狗娃,你說嫂子是不是個好人?”
她多想從孩子的嘴裏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狗娃沒作聲,又往女人懷裏拱。
“明早你不見了嫂子,去找你姐姐,誰也別說,聽見沒有?”
狗娃支棱起耳朵,點點頭。
女人把一截葦稈交給狗娃。
“把這個藏好,誰也別讓知道。啥時候你見了大炳哥,你交給他,就說我回娘家了。”
狗娃懵裏懵懂接住,看見女人身上有幾個光圈,她多想再看看這個世界!多想聽到那轟的一聲,她沒在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離開,為的就是這個葦稈。
“炳哥,我拿到了。你能騎高馬,配金鞍,你能活得自在,我知足了。”
那一夜,狗娃感到出奇的冷。槐子枕頭散出的苦香讓他頭昏。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狗娃聽這發冷的聲音像在追趕什麼。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天哪!”
女人驚坐起,狗娃才看到女人沒脫衣服。
秋雪雙手捂住臉,抽咽著。天哪,你為什麼不讓我痛痛快快地死?你把大炳召喚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恨的天哪!天!!
“狗娃,狗娃!把葦稈給我!”
“我得見他一麵。”夏秋雪想。既然不能無牽無掛地去,那麼再多受一點罪也一樣。
秋雪嫂子的腳步聲漸漸變得輕柔,通過一股槐花香氣的引導,狗娃看見一灘殷紅的血從那個小屋裏流出來。他赤條條地走了出去,天空,星星在閃爍。
“你這個沒廉沒恥,騷貨破鞋,比漢奸還漢奸的臭娘們!你怎麼不去死?”
打了十幾耳光又捎帶兩腳,還是不解氣,恨不得咬她幾口肉,喝光她的血。
女人呻吟一聲,“不是為了你,我早死十回了。給你,把我忘了吧,炳哥。”
“算我李大炳瞎了眼,我不殺你,以後再也不想看見你。這是什麼東西?”
“你不會看見了,那是你要的圖……”
李大炳一怔,忽然想起兩個月前說過的話,頓時癱坐在床上,一時間,他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他隻想秋雪是為了他才……
“炳哥——往後做事要小心。鬼子太狠……我走了……”
“回來!”
李大炳熱血沸騰,雙手捧著秋雪的臉。
“為他娘的這座橋,你才……你好糊塗嗬!好秋雪!我提著腦袋幹,不都是為了你?”恨不是,愛也不是,莫名其妙又打女人兩個耳光,突然又把女人緊緊抱在懷裏。這許多年的遊蕩生活,如今看來都毫無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