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國在日本廣島扔下一顆名叫“胖小孩”的原子彈。時隔兩三天,毛澤東主席發表《對日寇的最後一戰》。侵華日軍真正到了走投無路。

芥川龍小隊長在縣城開完緊急軍事會議回來,閉門不出。留聲機的聲音像哭墳,震天轟響。他奉命堅守石橋,保證西路日軍撤退。

他能預料到日軍的末日,卻想不到美國的突然襲擊。他萬萬想不出人們竟能研究出原子彈。而這顆原子彈竟在他的家鄉廣島顯示出了它的威力,十三萬居民頃刻間喪生。

他把牆上的兩幅古畫撕個粉碎,他憋得快要爆炸了。他曾經憧憬了很久的團圓,現在連夢都不敢夢了。廣島在日本國消失了,他的美枝子和秀雄都死在原子彈的衝擊波中。自己活著還有意義嗎?他喝酒,拚命地喝,喝得不省人事。他想到過自殺,隻是不願過早進行。他在屋裏砸著所有的東西,心愛的留聲機砸爛了,給兒子的禮物和玩具也砸爛了。他在一片廢墟裏走來走去。他看見了廢墟裏的一張照片:兒子、妻子、還有他,妻子在笑,兒子在笑,他也在笑。他看見妻子和兒子在廣島的廢墟裏扭曲著、悲號著、呻吟著。他看見了妻子血淋淋的大腿,看見了被大火燒成焦炭一樣的兒子。芥川龍對著照片怪笑一陣,接著又嚎啕大哭。他的眼裏流出的是血,那些血把白床單都染紅了。曆史,去他媽的曆史!曆史是個什麼玩藝兒?任何一個野心家都可以在它身上拉兩泡屎,騎在它身上摧毀它的肉體,磨礪它的神經。他恨透自己那些年去研究曆史!他要是像田倉健男那樣,緊緊地抓住現實,是一個識不了幾個大字的武夫,就不會多受這份智慧的痛苦。他心裏那點飄渺的回憶,夢幻一樣的憧憬,讓血淋淋的現實撕成無數個碎片,他要緊緊抓住那個又髒又臭又腥又粘的現實的把柄。他想如惡狼那樣嚎叫幾聲。他想吃人肉,喝人血!他躺在讓鮮血浸透的床單上一覺睡到天亮。

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吵醒,他晃著沉重的身體把門打開。

“混蛋!”

一個耳光揍翻了一個軍士長。

那個士兵爬起來,立正,舉手敬了一個禮,他的左臉緋紅,右臉蒼白。

“報告小隊長,田倉曹長被人殺了。”

“什麼?”

“田倉曹長被人殺了。早上才發現的,隻送來這隻頭,沒有屍體。”

田倉健男魂歸東洋,到陰間去會他死去的親娘。

“誰幹的?”

一個偽兵遞過一張沾滿血汙的黃紙。芥川龍接過一看,幾個大黑字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辨。

“涅陽遊擊支隊?從來沒有來過。”

芥川龍強忍著雙重的悲慟,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田倉君昨晚沒在?”

“他和一個女人睡覺。”

“去把趙隊長叫來。”芥川龍用中文對那個偽兵說。

“趙隊長帶著槍跑了。”

“你的,忠於皇軍,大大的好。”芥川龍拍拍偽兵的頭。

“八嘎!八嘎!”他雙手捧起田倉健男的首級,眼裏冒著綠光,“田倉君,你等著,我要抓住凶手。不!不!統統地殺光,要統統地殺光。”

“集合——”

煞莊曆史上空前的大浩劫就要發生了。不管別人對這場慘案怎麼看,狗娃認為煞莊人在那一天的表現,為煞莊的曆史增添了光輝的一頁。四十年之後,他站在那塊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在想那股內在的力量為什麼沒有早些爆發出來。他差點考上大學的兒子說這是中國農民的局限。對此,他不願苟同。

李大炳送田倉健男首級的時候,三疙瘩起夜時正好看見,當時嚇得靈魂出竅,躺下又睡,卻睡不著了。天剛放亮,他就敲開了萬五爺的門。

“五叔,五叔,大炳把那個豬頭鬼子殺了。”

萬五爺沒聽明白,拖著鞋問:“誰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