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沒跑的人都被趕了過來。萬五爺銀須長辮,身穿皂色長袍,立在人群的最前麵。對麵是他家的八仙桌,桌子上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場裏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是一生中最嚴峻的關頭。
整個人群被籠在一片昏暗的肅殺之中。幾頭大洋馬圍著人群慢慢地走動。
小晌午的時候,幾個偽兵抬來一口大鍋放在冬天下粉條用的鍋灶上,又往鍋裏加了半鍋油,狗娃看見油鍋跟前的大麥秸垛一截截矮了下去。煙囪裏的黑煙直衝藍天,那天沒有一絲風。
芥川龍全副武裝,騎著一匹白龍馬圍著人群轉了一圈,狗娃看見幾百人悄悄緊縮成一個人團兒。村裏的大部分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看八仙桌上的首級,一些人懸著的心才落了位:“殺人償命,自己沒幹,頂多受點皮肉之苦。”四周的鬼子都抽出馬刀,機槍的機頭已經打開。
幾個偽兵沒費多大勁兒,就把夏秋雪從人群裏找到了。
夏秋雪這兩天像是吃了回春藥,兩頰又變得豐滿紅潤。她的頭發梳得整潔,額前幾絡劉海齊眉,柳葉細眉彎彎,兩汪秋水清澈。
一見夏秋雪,芥川龍心裏仍然一緊。“她已經死了。”他姿勢優雅地走到夏秋雪跟前,伸手扶起秋雪的下巴。
“田倉君是誰殺的?”
夏秋雪知道今天不會有個好結果。死,她盼望很久了。能痛痛快快地死,能痛痛快快地罵,能痛痛快快地當眾洗涮自己,她知足了。她真想給這個鬼子兩巴掌,可兩隻手卻被偽軍駕著不能動。
“還用問?是我殺的。”夏秋雪嫣然一笑:“他早該死了,你也快了,呸!”
芥川龍驚愕地倒退兩步,用手套擦了一把臉。“世界上美的東西都該毀滅,美枝子已經死了,你也不能活。”芥川龍眼前又出現一條血淋淋的大腿,渾身一陣痙攣,他不能控製自己,他一無所有了。他也要讓一切人都一無所有。他刷地抽出軍刀,寒光閃過之後,幾塊衣服碎片像秋天的槐葉一樣,打著旋兒,紛紛飄落在地。夏秋雪眉頭一蹙,渾身一顫,粉團一樣的胸脯上綻開了一朵碩大的紅玫瑰。人群更加寂靜,姑娘們低下了頭。她們的母親或是父親緊緊地摟住她們的肩。
眾人心裏殘存的一點僥幸,讓夏秋雪的鮮血衝洗得幹幹淨淨。高個子鬼子並沒有一刀捅了夏秋雪,而是把她的衣服劃碎了,這更讓煞莊人震驚。他們清楚地看到一隻魔爪正伸向他們身邊槐花一樣純淨的姑娘。漢子們悄悄捏緊了拳頭,手心的汗水一串串地滴進黃土。割他們的小麥喂馬,他們忍了;打死他們的雞鴨豬狗下酒,他們又忍了。那是為了活!如今……快要活不下去了。
“住手!狗娘養的。”
人群裏擠出一個壯實的紅臉漢子。萬五爺一看,是李大炳。
李大炳出村走了一裏路,就聽見了槍聲。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他又回來了。這時,他多想以自己的死拯救全村的百姓。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父老鄉親們的可敬可愛。他剛進麥場,立刻就被人群有意裹進了中央。他聽見萬五爺在教訓著兩個精瘦漢子。“要是你們壞了良心,我把你們的心肺剜下來下酒。你們好自為之。”那時,李大炳真想跪在萬五爺麵前大哭一場。“比起萬五爺,我他娘的是個什麼東西。”他拚出死力,才從人群裏擠出來。看見裸著前胸,臉色蒼白的夏秋雪,他撲了過去。
立刻,他被兩個日本兵擰成個老頭看瓜。
“人是我殺的,字是我寫的。要命有一條,這與他們都不相幹,放了他們。”
芥川龍早料到會有這樣一個人,他舉起軍刀要砍,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芥川龍對身邊一個日本兵嘰裏咕嚕說了好一會兒。兩個日本兵把大炳推到油鍋邊。半鍋油滋滋地響著。
那個日本兵一臉獰笑,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對著太陽光看看刀鋒,故意在李大炳麵前晃了兩晃。兩個日本兵嚓地一聲把大炳的對襟白上衣撕成幾半。李大炳偉岸的紅銅色胸脯裸露在陽光下。
日本兵猛地把匕首刺進李大炳的左胸,手腕一旋,割下來核桃大小的一塊肉。
“我尻你日本人八輩老祖宗,捅了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