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3 / 3)

狗娃看著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心裏想大吼幾聲。那時他就在想那個給他泥巴糖吃的和殺了幾百口的怎麼能是一個人。

萬五爺的辮子隻剩下半尺來長,老人麵部紅潮已褪,但麵相如生,兩隻眼睛瞪得溜圓,隻是瞳孔已經擴散,眼中無光。狗娃輕輕地扒下他的眼皮。一輩子治病救人的老中醫救了不計其數的人,自己卻被人殺死了。

疙瘩大伯死相很慘,身上不知挨了幾刀,光脖子上的瘤就有五個血洞,一隻眼球滾落在外,嘴裏留著別人的兩截指頭。

一陣低低的呻吟召喚著狗娃。他追隨著槐花的濃香,看見了血泊中的秋雪。

“雪嫂子——”

狗娃狂奔過去。

他看見一張黃表紙一樣的臉,胸前的玫瑰花已成了黑色。她的肚子上又多了一個大口子,血像是流幹了。狗娃覺得那像是一個鯉魚嘴,一張一合。他把耳朵緊貼在玫瑰花上,聽到一個很遙遠地方傳來的搏擊聲,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兩個聲音的相隔有足夠的時間綻開一朵喇叭花。他脫下白棉布褂子也沒有把那個血洞塞住。

“雪嫂子——雪嫂子——”

女人覺得自己已經飄飛了很久,周圍簇擁著祥雲,身下漾溢著香氣。她緊貼著祥雲滑行,她沐浴著黃土地腥甜清麗的溫暖。爹娘,萬五爺,富根,豬頭鬼子,小狗娃、大炳……金沙灘上迷蕩的天國,玉米田裏猙獰的地獄……都滑過去了,滑得無影無蹤,就要死了嗎?我還有話埋在心裏。蒼天,你既然已經給了我二十八年的磨難,你就再多折磨我一會吧!我想再看看這天,看看這地,看看兒子一樣的小可憐,看看愛我十幾年的相好。

女人感到了輕柔的撫摸,聽到了人世的召喚。她睜開眼,新鮮的、渴望人生的津液滋潤了她那雙幹涸的眼睛。散失去的束束光線又重新聚成兩個亮點。她看清了狗娃那張小黑臉。

狗娃聽到秋雪嘴裏在重複一個聲音,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打成蜂窩的大炳哥拖過來。

“雪嫂子,大炳哥在這兒。”

秋雪看見大炳,眼睛裏濺出來自天國的光輝,狗娃清楚地聽到他吐出的聲音。

“兄弟,是我壞了大事。”

她等到了這一瞬間,狗娃看到了一雙死的眼睛,這雙眼睛連同僵在女人臉上那一抹慘淡的笑,追隨著狗娃,注定要同他一起進入墳墓。

現實世界在她的手裏滑脫了……

幸存的人們回來了,目光呆滯地望著死去的親人。

梁村長瘸著腿從玉米地裏晃出來,哽咽著說:“多挖幾個坑,一家人埋在一起,也好在陰間有個照應。”

這是煞莊曆史上最簡單、最莊嚴的一次葬禮。

延遲了兩三天的哭號爆發了。悲涼淒楚的嗚咽啜泣,絕望的野獸般的號啕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低徊徘徊……

沒過幾天,日本鬼子投降了。

國軍來煞莊據點受降的時候,據點隻剩下十來個完整的活人。芥川龍小隊長交出武器之後拄著木棍,居然神情莊重地麵對著一片廢墟的煞莊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斷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那條腿被手榴彈炸飛了,那隻眼,有人說是萬五爺用暗器所傷。萬五爺已經作古,死無對證,但人們還是相信了,漸漸變成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美麗的神話。

對於煞莊的後輩們來說,村裏那座墓碑也許沒有日立牌彩電那麼有誘惑力,但對於狗娃,往事是難以抹去的。這座墓碑早已搬到他的心裏,再過許多年,狗娃也不會在充斥日貨的世界裏輕鬆地活下去,他注定隻會在心裏禱告著:

安息吧,雪嫂子,萬五爺!安息吧,煞莊的亡靈們。

隻要他能呼吸,他注定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墓碑的故事告訴給煞莊那千百個不肖子孫,他要讓他們記住:那些亡靈將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