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3 / 3)

二哥說:“老九,二哥我能有今天,全仗老支書當年教導。我呢,也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總想找個機會報答報答。白老三家的眼毒,竟看出這個金蓮像秀秀。不瞞你說,我正是看金蓮像秀秀,才費盡心思把她領來的。人,我讓你看個夠,滿意了,咱兄弟倆講個說法,這筆賬我全賒,你出個月利就中。”

九哥仍笑著說:“我看看,看看。我不會賒賬的,更不想借高利貸,我爺就死在驢打滾上。”

“那你就看吧,”二哥鼻子哼哼,轉身叫來南腔北調的媳婦,吩咐說,“他們都想現在就看看人,又都不想和娘兒們擠一堆,你帶金蓮和銀玲去趙河邊看看風景,聞聞咱這裏的槐花苦香。這苦香味日怪,”轉身對男人們說,“我就是忘不掉這日怪的香才回來的。你們可看仔細了,個兒高的叫金蓮,看看我是不是在騙九哥。九哥你也看清了,看上了改口也不要緊,賬,我照賒。”

九哥固執地回答:“我不會賒賬的。”

明知九哥吃不起羊肉,卻要讓他聞夠羊肉的膻腥,二哥這種整法,太不地道了。我們都看不過眼,卻又不好說什麼,好奇地看著二哥媳婦帶著兩個外鄉女人,緩緩穿過院子,朝河堤上的槐林走去。那個叫金蓮的,確實有一種能比過秀秀的風采,九哥已經在吞咽唾沫了。

二哥說:“人你們都看了。我先問問九哥,這金蓮像不像秀秀。”

九哥艱難地說:“像,比秀秀腰還細,眼也不冷。”

二哥對另幾個光棍說:“你們先別和九哥爭,不然,你們娶了金蓮,九哥整日看著,心裏也不好受。”

九哥黑藥丸一樣深嵌在眼窩中的兩顆眼珠放著電閃一樣的光芒,右臉銀元大的疤疤脹得鮮紅,這是那場大火給他留下的印記。他望著二哥說:“二哥,你說個數吧。”

我們都仿佛聽到了二哥霍霍的磨刀聲。

二哥說:“我要細說帶金蓮回來的難處,那是我這當哥的對弟弟訴苦,當哥的隻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咽,不說了。隻說說走的路吧,為了讓她死心塌地跟我回來,我帶著她去重慶去成都下昆明下廣州從廣州到武漢,費了一個半月時間。”

有人插話道:“你別說這些,說多了,九哥要多心吃了你的過水麵,雖說想想都是這回事,可這種事還是藏著掖著的好。”

二哥便指天發誓:“天地良心,除了爬山拉過金蓮的手,我再沒碰過她別處。我確實不恨老支書,沒有他我能有今天的日子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帶出來的人,她們的爹媽都同意的。這個同意,那是用兩千塊買的。車票也漲了,住店也漲價了,日他媽啥都漲了。生意都不好做呀。”

九哥忍不住了,追問一句:“二哥,你說個數吧。”

二哥伸出五個指頭,輕輕吐出兩個字:“五千。”

這兩個字引出一片咂嘴聲、歎氣聲。

二哥忙解釋說:“我知道時下不是這個價,可九哥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又不願出月利兒,賒給他就這個數,十年八年能還不能還,還說不準哩。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九哥這麼過下去。”

九哥急忙接過話頭:“二哥,你說這話不反悔嗎?”

二哥說:“我五尺高的漢子,當著全寨老少爺們,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兒,能像放屁嗎?你若是身上沒一文錢,就留個畫押字據,人你可以立馬領走。”

九哥把懷裏的塑料包掏出來,扔在二哥麵前的青石方桌上:“二哥,我謝謝你了。這裏是六千八百塊,給你留五千八,多的八百塊,五百塊算是我謝你的,那三百塊讓二嫂幫金蓮和我買幾件衣裳。那一千塊,我拿回去買張床,買幾件家具,剩多剩少請老少爺們賞臉喝頓酒。”

二哥將信將疑打開厚厚的塑料紙,裏麵果真是一捆又一捆各種麵值的錢。

這天晚上,女人帶著孩子回去歇息了,男人們卻都不肯離開,都留在二哥的院外飯場裏,把各種煙吸出一片繁星樣的暗紅,圍著九哥和二哥說下去。我們心裏都在用秤稱著這一日發生的事情。二哥紅口白牙掙了幾千塊錢,我們都沒多細想,這碗在刀口上行走的飯,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得到吃得順的。關鍵是九哥的生活十分耐嚼。分田到戶以後,四年時間有九哥拿出的積蓄,五六口之家大半是能辦到的。可這筆巨款由九哥一人拿出,就不能不叫人吃驚了。一個人,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所能蘊藏的力量,把我們都擊倒了。如果沒有當年那場大火,如果沒有九哥媽的死,九哥拿出這筆錢,肯定會讓我們厭惡甚至仇恨的。事實讓我們感到羞愧,在這幾年裏,我們真的已經把九哥看成一個廢物,一個聖人蛋。

九哥在自己簡單的婚禮上喝醉了。他應該喝醉一次。他靠自己的雙手真的就娶到一個比秀秀腰細、比秀秀眼溫的女人,真該大醉三天的。九哥能有這個結果,真的讓人替他高興。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僅僅是九哥七折八彎故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