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3)

����\u0004\u0000開始的日子裏,金蓮給我們高王寨人留下了好印象。聽房的人在床外牆根下蹲了沒多久,就心滿意足地走了。九哥沒費任何周折就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做的事情。金蓮一起床,就開始整理九哥那破敗的院子。然後呢,就扛著借來的鋤頭和九哥一起,說笑著,間或在和煦的春風裏哼出異鄉的小調去麥田裏鋤草。下午呢,金蓮和九哥出了幾十斤芹菜,按照金蓮的意見摘洗晾幹,一斤捆成一把碼在院子裏接夜露。第二天,我們蹲在飯場吃早飯的時候,九哥和金蓮已經賣完芹菜雙雙回來了。九哥掩飾不住自己對金蓮的十二分的滿意,告訴我們這一集他按金蓮的辦法打整了菜,同樣的分量,每斤要多賣一毛五分錢。過不了幾天,我們就不再注意九哥和金蓮了。本來,莊戶人家的日子就是應該這麼過的。再說,棉花就要破土了,要小心地觀察、施肥、打農藥,忙得連親家田頭見麵都省了問候呢!

可是,不久以後的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九哥蔫蔫地拖著架子車,獨自一人回來了。七嘴八舌一問,九哥丟三拉四一答,事情就明白了:金蓮帶著七八個集賣菜攢下的二百多塊錢不辭而別了。九哥沒去車站堵截金蓮,而是以為金蓮在縣城迷了路,在縣城找了近兩個時辰。這麼長的時間,金蓮早到了離縣城六十裏的南陽,說不定已經坐上南下的火車了。

“你真是個聖人蛋呢!”白三嫂恨恨地說道:“你咋就敢讓她掌握錢把子呢?沒有一分錢,她敢動這個心思?”

九哥說:“我是和她過日子的,不能天天防賊一樣防她。我是怎樣待她的,她心裏明白。她願意和我過,總會回來的。她心裏壓根沒有我,遲早會有這一天。我沒有甚大誌向,隻想過個平淡日子。我不信我連這一件事都做不好。”

望著九哥漸漸遠去的背影,四嬸家的巧榮扔下飯碗,叫一聲:“天爺——”用手捂了一下嘴說,“六千八百元,看得燈草一樣輕,該不是有了神經病吧?”

巧榮說出了我們大家對九哥的評價,他確實有病。用三年血汗錢買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能這樣大撒把由她滿野放羊嗎?還一口一個心裏有他沒他,真是病了。千幾百年了,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有幾對?不都是看著孩娃缺爹少媽可憐才在一口鍋裏勺子碰碗嗎?相比之下,長生算是看透了這一層的,不顧地裏的草荒,不顧春種秋收時令,隻是守著銀鈴,等著女人肚子脹圓,結出個瓜果梨棗。

九哥在寨北路口守望了幾天,終於接受了金蓮棄他而去的事實。他又一次以堅韌的沉默承受了這一切,深邃的黑豆一樣的眼珠依然賊亮。他用了三天時間,仔細查看了寨子東南靠趙河的土崗,然後走進了村長的家。

“五叔,我想把土崗承包了。”九哥說。

那個土崗是亂石沙上堆起,先前上麵長著一些洋槐,分田到戶後,一夜之間這些洋槐都變成了柴禾堆積在各家的院內,給高王寨留下一處過分荒涼的風景。承包荒山禿嶺,又是國家的號召,村長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村長又極同情九哥的不幸,加之誤以為九哥再封崗造林,就提出讓九哥包五十年,前十年不用出錢,後四十年每年上繳二百元。

誰都沒有想到九哥是準備在土崗處建一孔窯。老支書在世時,曾想依靠集體的力量在那裏建一個窯場,幾經論證,最終放棄了這個計劃。靠一個人來做這件事,幾乎是等於開一個玩笑。於是寨子裏便有人稱九哥這回是要做愚公了。又有較真的人說愚公也不是好當的,首先需要娶妻生子,要不然就不會有子子孫孫沒有窮盡的力量。總而言之,九哥建窯的舉動,在高王寨人眼裏又成了九哥確實有病的證據。

時日漫漫,在幾百上千的日子裏,九哥仿佛從高王寨的生活裏消失了。如果不是九哥那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春去秋來仍然長著上好的莊稼菜蔬,九哥的死活還需費點心思考證呢。這自然不能證明高王寨人的麻木不仁,隻是因為日子被安排得更加精細緊湊,占去了人們所有東遊西逛的時間。田裏的事忙完了,還要照看家裏的木耳、蘑菇、良種肉雞,實在沒有工夫去看九哥承包的土崗是否依然如故。當一群外鄉工匠把一孔碩大的土窯聳立在依河靠崗的那一天,九哥再一次成為寨裏人注目的中心。

我們承認,再次仔細麵對九哥的時候,我們心情的複雜簡直一言難盡。應該說,是九哥篩出的小山樣的石堆擋住了我們的雙眼,石堆背後藏著的九哥挖出的巨大財富讓我們感到了震撼。麵對窯門麵前廣場上碼成十幾道城牆一樣的幾十萬塊磚坯,我們感到了自己的短視。九哥邊幹著活路,邊回答我們的提問。九哥黑了瘦了卻也結實了,和好的泥在他手裏一過,砸在地上的模子裏,一袋煙工夫,九哥的身後就又出現了十幾行顏色深淺不一的磚坯。九哥揮起古銅色的手臂抹一把汗,眼睛就悠悠地轉向那像用錢壘起的一道道磚坯牆。那眼神我們很熟悉,是我們莊戶人麵對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孩娃、心愛的糧食時才能有的。讀出來就是一句抒情的詩句:哦,親親女人,親親孩子,親親麥子。九哥的眼神顯然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親親黃土。起房造屋需要磚瓦,我們很快就算出了九哥這兩年多能掙多少錢。隻要這窯一冒煙,每一塊磚為九哥淨賺四分錢那是跑不掉的。這幾十萬個四分錢壞了我們平和的心境。第一窯青磚賣出後,有人跑去找村長要求重新投標競爭承包土崗。村長拿出蓋著一級政府大印的合同,搖頭說:“遲了,九哥占了這個巧宗那是他的福分。如果這麼弄,九哥能把我送上法庭的。那時我想喝他一頓酒,怕也不能。”既然這事牽扯到了神聖的法律,我們也隻好承認九哥的眼力比我們好了。以後過日月,眼要把細些,我們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