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說:“你也別騙我,別談錢不錢的,錢又是二哥得的,也沒讓你還的理,我認這個命是了。”
珍珍小心站起來,指著門說:“門鎖著,走不成呀。”
九哥唉聲歎氣朝床上一躺:“把門摘掉就能走了。”自言自語著,“人說事不過三,日他媽我咋就恁背哩。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我不過想要一個好女人,又不多。”
珍珍累了一頭汗,還是摘不下一扇門,沒辦法,隻好又來求九哥:“我沒力氣,咋走?”
九哥霍地站起來,咕噥著:“送佛送到西天吧,雞叫頭遍了,我也要睡一會兒。”過去把門摘下來。
珍珍靈巧地閃出院子。
“回來,”九哥喊一聲,抬頭看看天,“你等雞叫了三遍再走吧,北河灣最近常有人劫道,再出個差池,你怕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娃了。”珍珍順從地回了屋。九哥把席子揭了扔在地上,“你睡床呀我睡床?”珍珍愣了半天,沒回答。
九哥朝床上一挺:“還是我睡床吧,反正你肯定睡不著。”躺了一會兒,猛地坐了起來,看著珍珍說,“你這一走,我咋跟寨人交待?實話實說肯定不行。我九哥連個女人都看不住,也不行。你替我想個法兒。”忽然看到地上的木棒,跳下床,脫了褂子,用棒子朝自己腦袋上猛地一打,人成個大字倒在席上。珍珍下意識地撲過去喊,九哥眯著眼說:“聽說過有人用棍子打死自己嗎?我要睡了。”話音一落,鼾聲就響了。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高王寨人就對二哥另眼相看了。讓人家外鄉女子吃安眠藥,再賣給實誠過頭的九哥,做得太過了。啥事都得講個分寸。我們高王寨出動幾十人,十輛拖拉機,兩輛摩托,二十輛自行車出去追珍珍,就是為被一悶棍打得昏迷不醒的九哥討個公道。二哥每個人塞二十塊錢,我們都沒有接,這就是我們對他的態度。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他高老二這樣整治同族兄弟,就連兔子這樣的東西也不如了。高老二運氣還算不錯,帶了幾個人在傍黑的時候,把化了妝在縣城影院門口討錢的珍珍帶回了高王寨。吃早飯的時候,九哥醒了,除了頭上鼓個大青包外,還沒別的毛病。對外鄉女子,我們就把九哥的傷勢誇大了,擺給她兩條路:一是嫁給九哥侍候他一輩子,一是以傷人致殘的罪名送她到公安局。我們當然是希望九哥能和這女子破鏡重圓的,常常打爛頭的恩愛夫妻多的是,這麼來看,九哥差不多赤身裸體挨一悶棍,說不定就是個好兆頭。
進了洞房,珍珍看見包了一頭白紗布的九哥,眼淚就流了下來。這眼淚當然不是為九哥流的。九哥閂了門,走近珍珍壓低嗓音說:“現在我不想解釋這是不是我的主意。你要想趕緊回去看孩娃,就得聽我的。你我的事如今已不是你我的事,那是寨子幾千號人的事。你看看這屋子就明白了。想死也隻能撞牆。今晚聽房的很多,你要任性子,他們就要進來捆了你生米做熟飯。窗上有人影,你還是跟我上床上睡吧。”
珍珍淚光點點不搭話,也不挪腳。
九哥就急了:“四尺半寬的床,我說不碰你就不碰你,說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會承認是我自己打了自己。”說罷,脫了褂子上了床。珍珍望窗子,看看燈泡,磨磨蹭蹭到了床邊,小心謹慎和衣躺下,順手拉了燈。
過了一會兒,九哥說:“你們那兒也聽房吧,要聽個床吱吱,人哼哼,這才能走。你我都是過來人,就讓他們聽個假響吧。”說著,腳蹬著牆,弄出幾聲床的吱呀,氣也很誇張地出粗壯了。等一陣,不見珍珍的聲音,九哥說:“娃都生了,叫幾聲呀。”珍珍就是不叫。九哥一伸手,沒輕沒重在珍珍身上揪一把。珍珍不堪疼痛,哎喲哎喲叫了起來。隻聽窗外有人喚:“九哥,這馬你就慢慢騎吧,這裏用不著俺們了。”哄笑聲漸漸遠了。
九哥送走珍珍之前,專門帶珍珍看了他的窯場。然後,假裝要去城裏收磚錢,帶著珍珍坐一輛外鄉拉磚的拖拉機走了。給珍珍買了一張去商南的汽車票,九哥又拿出兩百塊錢塞給珍珍說:“回去給公婆買個東西,就說在外打了一個月工,剩下的自己買個像樣衣服,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珍珍默默接過車票和錢,過了好久才說:“九哥,我會記你一輩子的。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九哥把目光遊弋到了別處:“你不把我看成個二百五,就謝天謝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那個窯場是我一個人用三年時間幹出來的。和村裏簽的合同還有四十七年。我就是想這輩子能找個好女人,過一家人。我不信這件事我就做不成。”突然停了下來,搖搖頭說,“和你說這些幹啥,你有男人有孩娃,你就要回家了。要到點了,你上車去吧。以後在家生氣,別使性子亂跑,天底下壞人是越來越多了。”
知道九哥又跑了一個老婆,我們都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大概是人們常說的命吧。九哥很能幹,這一點誰都承認。可是,作為我們普普通通的莊戶人,能幹總該有個結果吧,譬如起了房造了屋,譬如娶個順眼能幹的賢惠女人,譬如生幾個聰明機靈能盼個光宗耀祖的孩娃。九哥的能幹,隻是開了一串黃花。六七年了,能幹的九哥連個女人都看不住,這能幹還能叫能幹嗎?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六七年?看來,九哥真的是哪個地方差了個心肝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