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著玩?”
“我一生一世都跟你,生二心天打五雷轟。”
“別發這毒誓,能叫我摸摸嗎?我怕不是真的。”
“我是你的人,你想幹啥就幹啥。”
“我日他奶奶的,”九哥一蹦三尺高,“誰說好心沒有好報。”撲過去,把珍珍緊緊摟在懷裏,兩行熱淚滴答在珍珍顫抖的後背上,扯著麵條一樣綿長的哭聲,“這不是真的吧?”
珍珍仰起頭,捧著九哥的臉,火辣辣盯著九哥看,顫著唇吐著癢癢撓一樣的聲音:“九哥,咱回家,我想把人都給你……”
“珍珍,我等不及了。”
“隨你吧。”
九哥把珍珍往手臂上一捧,火燒火燎朝蘆葦叢裏奔,身後濺起一道沙煙。
珍珍走而複還,我們高王寨人深受震動。老實說,開始的幾天裏,我們並沒有另眼看待這件事,覺得珍珍回來就像銀玲和先貴回來一樣,隻是一陣風一樣立馬會過去的談資。如今不又開始提貨比三家了嗎?比較之下,長生和九哥的日子比她們另外男人的日子容易打發些,所以就回來了,人往高處走嘛。我們自然也注意到了珍珍和銀玲和先貴和寨子裏老老少少外鄉女人的不同,她很願意和我們親近,似乎在努力和我們打成一片,下田的時候,常哼一些一對對毛眼望哥哥之類的異鄉情歌。百人百性情,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反正我們沒把珍珍望著九哥時眼裏盛滿的東西和書本上、電視裏常蹦出來讓我們眼饞的愛情看成一回事。廝混熟了,我們免不了要問珍珍娘家的家境,丹鳳的物產情況,重點是想打聽她為啥要回來。珍珍說娘家的家境並不差,丹鳳的物產要比涅陽還豐裕一些。我們聽了都半信半疑的。珍珍說,九哥是個好男人,一個女人幾輩子不一定能遇上一個,所以就回來了。我們就想了那次聽房的事,別有用心地問:“九哥的好你咋檢驗出的,頭一天你還給他一悶棍哩,又睡兩晚就睡出來好來了?”珍珍說,頭上的血包是自己打的,那幾天他沒碰過我,我要回丹鳳,是他送我去的車站,能做這些事,不是個好人麼?我們心裏都覺得這是美好的編排,嘴上卻說,哦,我們還沒發現九哥是個活雷鋒哩。珍珍偏要較真兒,進一步解釋說她當時騙了九哥,最終卻看出了九哥的好心腸。我們隻有哦噢哦噢地應著,心裏更是不信。
秋天裏,高王寨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兩輛汽車拉著警笛呼嘯著駛進寨子,下來一群警察,秋風掃落葉一樣把寨子裏十一個老少外鄉女人都揪到汽車裏。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事情的緣由:二哥和二嫂販人時被抓了,公安局是來解救被拐賣的女人的。車上來了五個外鄉女人的親人,其中包括穿著一身筆挺黑西服的珍珍爹。親人相見,免不了抱頭痛哭一番。然後,一個帶短槍的警察對圍觀的人宣布政策:外鄉女人去留,完全由本人決定。三個孩娃都上了初中的女人從車裏走下來,哭天喊地,埋怨公安局咋不早來幾年,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還折騰個啥,表示留下來熬著。長生瘋了一樣撲向汽車,要先貴把兒子給他留下,公安冷冷地把他推開,說,按規定孩娃跟爹跟媽由孩娃自己決定,可你的娃娃不到兩歲,隻能跟媽走。這時候,珍珍掙脫了父親的手,跳下汽車,珍珍爹忙跟著跳下,又去拉珍珍。我們這才看見珍珍根本沒有哭!
“爹,我和她們不一樣,你在這裏住幾天再走吧。”
“珍珍,人販子高老二說把你賣了二千塊錢二萬塊磚,這是當牲口哩,你跟我回去吧。”
“那是第一回,這次我是自願嫁給九哥的。你別逼我,你逼我這輩子就不回丹鳳了。”
白三嫂走過去拽拽呆雁樣的九哥:“還傻立成電線杆子弄啥?快去叫聲爹,要不生了娃缺舅少外婆的不美氣。想不到珍珍真的是看上你這個人哩。”
九哥蹭過去,怯怯地叫了一聲:“爹——,你就住幾天再走吧。”珍珍挪兩步,吊著九哥的膀子站著,笑吟吟地說:“爹,住幾天吧,你看看我們的窯場。”
珍珍爹看看九哥看看珍珍,幹咽一下:“我有個黑包在車上,我去拿下來。”
白三嫂子鴨叫般的笑聲震動著胖胖的身子:“九哥,還不快去城裏買酒菜!中午我幫你們掌勺。好珍珍呀好珍珍,虧得你留下了,要是走個屌蛋精光,高王寨的臉麵以後隻好裝褲襠了。”抱住珍珍嗚嗚地哭起來。
我們也如白三嫂這般想,在村長五叔的帶領下,眾星捧月一般把珍珍爹迎進五叔家的新房裏。是珍珍給我們高王寨留了一塊遮羞布,我們能不感激嗎?
珍珍的能幹,我們很快就看到了。臘月間,五間青磚的瓦房就在九哥的老宅地上聳了起來。珍珍伴著陣陣的幹嘔,忙裏忙外地操辦年貨。我們很容易想象出來年秋天九哥三口之家殷實富裕的光景。珍珍和九哥間的那份實實在在的恩愛,也著實叫我們眼熱。窯場上,九哥幹完一板活,便有珍珍捧著的半碗冰糖茶候著。寨頭上,珍珍等到出外要賬回來的九哥,總有一兜蘋果和梨吊在九哥的手腕上,在寒冬清冷的空氣裏飄來蕩去。政府提出的小康生活目標,政府倡導的勤勞致富的路徑,不正是九哥珍珍舉手投足裏漸漸伸延漸漸接近的麼?總而言之,我們已經承認九哥是高王寨的一個人物了。如果再經些時日,九哥一定篤定會成為我們一般莊戶人家生活的樣板。九哥曾是怎樣的落魄,怎樣的一貧如洗,我們一清二楚。這種巨變讓我們重新咂摸著九哥常說的也常讓我們暗自竊笑的一句話:我就不信做不成這一件事。這件事九哥終於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