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 3)

珍珍提出趁著好時光把窯場的生意做大些,九哥自然沒有意見。整個荒春,高王寨的幾十個男人一天拿九哥發給的五塊錢,一人一天給九哥留下五百到八百塊磚坯。麥梢黃的時候,土崗那裏已壘起了幾十堵坯牆。顯然,一孔土窯一年也燒不完這些磚坯。九哥說,再起一孔窯。珍珍說,要起就起個機磚窯,搞點貸款再買兩台磚機。九哥就說,珍珍,你的心比我大。珍珍就說:九哥,我想過頭了嗎?九哥連說,沒過頭沒過頭。隔著珍珍的大肚皮,聽了小半夜兒子在肚裏踢騰,九哥一人到南陽看磚機去了。

小麥開鐮了。開鐮第一天就遇上了幾十年難見的大雨。雨整整下了一夜。早晨,雨歇了一陣。高王寨的男人女人都湧出寨子往回運頭天放倒的麥子。珍珍忽然想起了那幾十萬塊磚坯,趕緊去了窯場,積水已快漫到磚坯牆的腳跟,珍珍忘了自己是個快要生產的人,從窯門裏抄起一把鐵鍬,開始挖另一條排水溝。雨歇了一個時辰,下得更歡了。兩條排水溝仍排不及磚場裏的積冰,磚坯牆開始和積水親嘴了。珍珍拖著快要挪不動的腿,一鍬一鍬挖著泥,想把一個荒春的勞動果實保護起來。她做得十分投入,心裏在默默禱告老天開眼,根本沒有聽到趙河轟隆隆的漲水聲。滿堤的洪水衝撞著土窯後的河堤,一下一下,就把土窯下麵淘空了。珍珍聽到一聲巨大的崩塌響,猛一回頭,土窯已經不見了,河水從河堤上漫了過來,衝撞著磚坯牆。她叫一聲天爺,扔了鐵鍬就往石堆那邊跑,沒跑幾步,一架倒下的磚坯把她砸倒在積水裏。她嘴裏喚著九哥,朝著石堆爬去……

九哥泥人一樣滾爬到窯場,珍珍已經昏死過去不知多久了。珍珍赤裸裸的下體浸泡在一窪水中,一隻手抓住嬰兒的腿,另隻手摳住一塊大石頭。嬰兒的小雞雞在水麵上時隱時現。那一片水顏色淡紅。九哥撲過去,狼一樣嚎著:“珍珍——珍珍——你醒醒——”

寨裏人聞訊起來,七手八腳把珍珍抬到拖拉機上。九哥抱住珍珍的頭,一聲一聲喚著。白三嫂子也上了拖拉機,嗬斥道:“哭啥子哭,還有個悠悠氣,趕緊去醫院。”九哥仍是一聲接一聲地喊,珍珍慢慢睜開了眼。

“九,九哥,是,是個兒子。我,我不該救,救磚……”

白三嫂把雨傘撐高了些:“你省點力氣吧。糟蹋個兒子算啥,你把命撿回來,還能生。”

珍珍臉上浮出一層怪異的笑,眼睛忽然間睜大了:“九,九哥,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你聽見了嗎?我就要死了……”

九哥像是根本沒想到珍珍會死,怔怔地看著珍珍:“死?誰死?誰死你也不會死。”九哥搖著珍珍,“你說你不會死,你說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準你死!”

白三嫂子抬手打了九哥一耳光:“你嫌她死慢了?搖搖搖,你要把她搖散架了,別叫她說話,二子,二子,你開快點。”九哥哭著說:“不是我搖她,是手搖她。珍珍不能死,珍珍死了我咋辦?我不讓她死。”“你是閻王爺呀?”白三嫂子鼻子哼一聲,“人的命,天注定。你不叫珍珍死,她就不會死了?怪念頭。”

“不中!”九哥梗著脖子,“珍珍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珍珍了。我不讓她死,我決不讓她死。”

白三嫂子眯著眼看九哥:“你有病!誰能抗得過天災人禍?珍珍死了,那是她命薄。”

九哥眼裏就放出了奇異的光亮,一字一頓說:“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摸九哥的臉。九哥捉住了這隻手,感到像是握了一塊軟冰,忙說:“珍珍,你別說話,也別動,就要到醫院了。”

珍珍臉上現出一層紅暈,眼睛睜得淚光點點,笑吟吟看著九哥,清楚地說:“我都聽見了,九哥。九哥,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女人。我命薄,是真的。九哥,我對不起你,沒讓你最終做成那件事,我隻陪你一年,你別泄氣,我會看著你做成的,你能,你一定能,你說,你對我說你一定能。”

九哥點點頭:“我一定能。”

珍珍粲然一笑:“九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不要死。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我好高興好高興。世上還會有幫你做那件事的好女人,你答應我,你要等著她。她是我的姐妹,她是我托生的,她,她,九哥,你答應我別跟著我死,你要等著她,你要等著我……你快答應吧,快……”

九哥也意識到珍珍真的要走了,癡癡地看著珍珍哭,抖著手在珍珍臉上摸呀摸呀,就是不說話。

“二子,停下,”白三嫂子喊道:“沒救了,讓她靜會吧。九哥,你摸啥摸,沒聽她問你話嗎?快答應她,沒看她這口氣快吊不住了!”

九哥很固執:“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眼裏滾出幾顆眼淚,臉上的桃紅開始淡了。

白三嫂惡狠狠道:“你說疼她你疼個屁!她一隻腳過了奈何橋,求你一件事,你還不答應,這叫疼?”

九哥說:“我答應了珍珍我就得做,我是真想跟著珍珍死。”

珍珍突然大聲說:“我不準你死,你答應我。”

九哥一怔,點點頭:“珍珍,我答應你。”

“這我就放心了,”珍珍眼一閉,“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