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這個自稱是安徽鳳陽逃荒來的女人,讓我們高王寨蒙受了恥辱,幾乎徹底毀掉了九哥的生活。我們竟沒有一個人事先看出她是一個放鴿子的壞女人。

白三嫂子當了大媒人,又說這個自稱叫國琴的女人可憐,叫大洪水毀了全部親人,和國琴拜了幹姐妹。二十來天裏,九哥家沒有任何出事的征兆。

那一天中年,看見白三嫂一人拎著鐵絲雞籠,瘋一樣奔向窯場,我們就感到又出事了。

白三嫂子拉住九哥,氣喘籲籲地說:“九,九哥,快回家看看,金貴的東西丟沒丟。”

幾十雙眼睛盯著九哥在家翻箱子。九哥臉色蒼白,轉過身對大夥說:“賣牛的錢不見了。前天我和國琴去銀行存了這兩千五。國琴說錢放在家裏不生錢,放銀行存個活期隨用隨取方便,還能有點利息。她怕折子丟了被人取,還把我們的生年生月編個密碼。”

“天殺的破鞋喲!”白三嫂子甩手打自己幾耳光,蹲在地上哭起來。“這妖精把我瞞得好苦啊!她讓我幫她看著雞等買主,說是要去給九哥買衣裳,我咋就信她呢?我真是白活了四五十歲呀。”

九哥就像一塊石頭樣蹲在院子裏,死看著天。

白三嫂子捶首頓足叫道:“這都是我的不是啊!九哥呀九哥,嫂子真該一頭撞死在你麵前。老天咋不叫我生個閨女哩!九哥,我咋能賠你個女人呀。啊嗚嗚嗚啊。”

九哥還是蹲著,不說話。

白三嫂子猛地站起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我白三嫂一輩子沒幹過落井下石頭、刀口撒鹽粉的惡事,不想今天就把九哥坑了。九哥,你要不嫌嫂子老,我和你三哥離了跟你過。”

我們心裏都很憋悶,一聽白三嫂說了這過頭話。忙過去勸她,說大家都是好心為九哥。九哥站了起來,看著白三嫂說:“三嫂,快別這樣想不開。別說她能瞞過你,我和她睡了二十天,也沒發現她一處不是。我剛才細想這二十天,竟沒想出她一處破綻。家裏收拾這樣子,你們都眼見了,珍珍活著,也不過收拾成這樣。晚上呢,還幫我洗腳捶背。我認了,想這是我高九哥劫難沒盡,老天爺派她來磨煉我哩。我想了,唐僧取經要經九九八十一難,難來了受著就是。”

我們都把這話聽成九哥的寬白三嫂的心。當眾撐麵子背地落眼淚,誰都經曆過。啥氣不都是人受的?沒想到這個女人帶給九哥的災難還沒有完。沒過幾天,我們就聽到了九哥染上髒病的傳言。整個冬天,九哥的房子周圍都散發著苦味四溢的藥氣。不知是九哥在躲我們還是我們在躲九哥,反正這個冬天高王寨沒存留關於九哥的任何消息。隻有那些藥味和九哥煙囪裏冒出的炊煙,能證明九哥仍沒有趴下。偶然路過他緊閉的大門,沒人想去叩響它,見了麵咋說話呢?問一問:九哥,你那玩藝兒安然無恙吧?這是個尷尬得足以讓九哥無地自容的問題。過了春節,有人發現九哥離開了高王寨。我們猜測九哥可能出去治病了,並在心裏為他的塵根禱告。

誰知九哥這一走就杳無音信,過了一個四季輪回,又過一個四季輪回。第三個秋天裏,巧榮和四叔煽動一些人鬧著要重新按投標方式承包土崗。村長五叔沒有答應,他認為,雖然九哥生死不明,但法律總是應該尊重的,九哥違約沒交第十一年該交的二百元錢,等他回來按合同加倍罰他就是了。巧榮就說,得了那種髒病,早死在外鄉了,哪裏還有臉回高王寨。村長斬釘截鐵答道:不管社會咋個發展,仁義還是要講的,就是九哥已死在他鄉,那個土崗也不能再包出去,要留給子子孫孫看,看他們的先人是如何艱難地活著,再說,村裏也並不少這每年兩百塊錢。這話讓寨子裏的老一輩感動了很久。

又開春後,九哥忽然間回了高王寨,一副脫胎換骨的發達相,一頭花白頭發複又烏黑發亮,我們都疑心這世上真的發明了回春十年丹。九哥沒進家門,就去了村部,先交了二百元承包款和二百元罰款。村長五叔推辭說,那罰款就算了,大家都知道那土崗還荒著,不會有意見的。

九哥還是那樣認真,把嶄新的兩張百元票子推過去:“我是講信譽的,這是我活著的根本。這土崗不會再荒了,我要按珍珍的願望,三年內把它變成一個機磚場。”

這話又粗又壯,沒大把票子撐著,憋不出這些話。我們就順著話頭問他在哪裏發了財,腰裏別了多少個萬。

九哥仍是坦坦蕩蕩不遮掩,答說:“拚氣力吃飯,能發多大財。在廣州打了一年工,錢倒是不少掙,可我忘不了開機磚場的事,就到湖南找一家機磚場幹了一年,吃吃喝喝,帶回來一萬五。這一萬多搞個基礎,然後再貸個幾萬塊購設備,以後就順了。”

白三嫂子走過去,伸手捏了捏九哥的背,捋起一綹九哥的頭發看看,說:“這日光在你狗日身上倒流了,你的少白頭哪裏去了?”

有年輕後生替九哥答說:“三嫂子,九哥這頭發是焗了油的,少白頭還是少白頭,一根就看不見了。”

白三嫂哦噢哦噢點著頭,搓著手圍著九哥轉一圈,嘖嘖著卻沒說話,又湊近了看看九哥的鼻子,突然說:“九哥,你是個老實人,你給嫂子說個實話,你在廣州那花花世界幹了一年,聽說那裏滿街的理發店都是洋婊子,你去焗這頭發,睡沒睡過一個?”

九哥困窘地一笑,紅了臉,喃喃說:“沒去過,我想的是攢錢回來開窯場。”

白三嫂子臉色難看起來,接著說:“你在湖南燒了一年窯,那些妹子們就沒一個看上你,給你暖暖腳?難道她們都是睜眼瞎,看不出你是個好男人?”

九哥低著頭說:“我沒想恁多,我隻想回來開窯場。”

白三嫂子掉下幾滴眼淚,橫下一條心說:“九哥,嫂子有句話不問不行,再不問就要憋死我。你,你那個東西還是好好的吧?”嗚嗚嗚地哭將起來,“糟蹋你十頭八頭牛,嫂子知道你看得開,要是……”

九哥窘一陣,淡淡地說:“那點病,我走前就治好了。要不然,我開窯場做什麼?還是那句話,我不信我就娶不到一個好女人。今年我不到四十,還有時間。”

白三嫂子打了九哥一拳,嘎嘎嘎笑著:“你個狗日的,害得我這二年少睡多少瞌睡,頭發都多白幾千根呀。”

日子就是這樣聚聚散散喜喜愁愁地過著,九哥首先開始整治趙河靠土崗一段的河堤,看樣子確實是準備開個大窯場了。九哥這種雄心,這種堅韌,再一次觸動了我們。他像一根鞭子一樣,把我們從初步殷實的現狀中趕了出去。下了學又離嫁人尚遠的閨女們,三五成群下了廣州、深圳,半大不小的男娃開始出門學手藝,男人們開始下決心投資建大篷種菜,女人們也不甘寂寞嚷嚷著要栽桑養蠶。除了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長生和巧榮,寨子裏的成年人,確確實實都把九哥當樣板,當驅懶的鞭子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