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槍藍(2 / 3)

溫三和從會議室裏拎來幾瓶開水,倒出來洗過臉,再將冰冷的腳放進洗臉盆裏泡了泡,很快就將自己料理好了。鄭技術員卻不行,他像溫三和先前認識的老向和老何那樣,非常講究細節,從來不用洗臉的水來洗腳。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個相同的習慣:如果哪天的熱水實在太少,他們寧肯放棄洗臉,將僅有的一點水用來擦洗自己的屁股和襠部。這種習慣在溫三和看來非常好笑,因為隻有女人才會每天不厭其煩地這樣做。前幾天,不斷有從各地趕來參觀學習的人,喬會計隻給他們留下一瓶開水。大概這天既沒有參觀學習的,也沒有來大隊部開會的,剩下的熱水特別多。鄭技術員洗得很痛快,兩瓶開水用完了還嫌不夠,又讓溫三和到會議室裏拎來兩瓶。鄭技術員半蹲著,一手端起臉盆,一手拎著自己的褲子,將髒水倒進牆角上的潑水口。

鄭技術員原先蹲著擦拭下身的地方,有一片圓圓的水漬。

這讓溫三和一下子想起了有一陣子沒有想念的宛玉。溫三和離家到樟河水庫管理處報到之前的那個晚上,曾經在宛玉的屋子裏看到過同樣的水漬。一想到宛玉也像鄭技術員那樣蹲在臉盆上,一把一把地做動作,溫三和就覺得有種東西,在喉嚨裏緊緊地堵塞著。鄭技術員發現溫三和的表情不大對頭,就問他是不是有先天性高血壓。

溫三和正不知如何回答,外麵的大門一響,跟著就響起喬俊一的聲音。

喬俊一大著嗓門要喬會計趕緊準備一套爐子和吊鍋,放點豆腐和豆腐渣,有酒的話就再來點酒,他要陪縣裏來的技術員好好吃一頓。外麵的屋子雖然很黑,一點也不妨礙喬俊一走路。話未落音,他就將客室的門推開了。

見鄭技術員還沒穿上褲子,溫三和忍不住叫道:“等一等。”

喬俊一愣也沒愣就闖進屋子裏,盯著鄭技術員光溜溜的屁股說:“有文化的人就是怪,將自己的屁股看得比臉還重要。”

鄭技術員躲到蚊帳後麵的牆角裏說:“臉上不幹淨別人看見了會提醒,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就得靠自己了。”

喬俊一笑著說:“依我看,你們這些文化人既愛風流,又憐香惜玉,所以才有事沒事都要洗洗下身。”

鄭技術員不再說話,趕緊穿上褲子,並將水倒掉。

溫三和趁空問喬俊一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一次,喬俊一笑得有點奸詐。他將背在肩上的自動步槍挪了一下。

“其實我哪兒也沒去。這些年總在接待那些參觀的人,心裏煩,不想見他們了。騰出手來到各個生產隊去,與那些反對重修喬家寨水庫的頑固分子鬥爭了幾天。”喬俊一不無得意地說,“我才不怕有對立麵。喬家寨這麵紅旗就是在鬥爭中樹立起來。有鬥爭才能建立起領導權威。有鬥爭是好事,沒有鬥爭反而會出大問題。你都看見了。我和王勝之間就有鬥爭!我和你父親之間也有鬥爭。不過最後的贏家總是我。要不然,他們怎麼會說我是喬家寨的毛主席哩!”

說著話,喬會計就將爐子和吊鍋準備好了。喬俊一領著溫三和與鄭技術員坐到桌前,看著喬會計先用菜刀將托在手上的大塊豆腐,平著削成兩半,又豎著切成三條,然後每一刀橫著切下去,就有六塊白白的小豆腐落進滾燙的吊鍋裏。吊鍋裏沒有油,隻有十幾個醃辣椒。喬俊一催著要喬會計快些將豆腐渣放進去。喬會計訕笑地說,他怕鄭技術員不喜歡吃豆腐渣。喬會計並不是真的在乎鄭技術員的意見。話沒說完,他就轉過身去,從廚房裏端來一盆豆腐渣,用鍋鏟鏟了一些放進吊鍋裏。

喬俊一在一旁笑眯眯地說:“別看豆腐渣生的時候有股豬食的味道,隻要煮上幾把火,就可以香遍整個喬家寨。”

喬俊一親自折了幾根鬆枝塞進爐子裏。一股濃釅的鬆脂香隨著突然躥起來的火苗,在屋裏彌漫開來。喬俊一陶醉地說:“鬆柴的氣味就是好聞。我討厭別人抽煙。我就想不通,香煙的氣味那樣嗆人,遠不如鬆香味道,可還是有那麼多的人為它上癮。”眼見著吊鍋裏的豆渣開始冒出一個個圓圓的氣泡,喬俊一不再說話了。他毫不客氣地操起一隻湯匙,伸進吊鍋裏,舀起一些豆腐渣放進嘴裏。豆腐渣很燙,喬俊一嘬著嘴唇發出一連串噝噝聲。喬會計站在喬俊一的身後,小聲提醒幾句。喬俊一有些不耐煩地往後踢了一腳,說自己活了幾十年,吃的豆腐渣比一頭豬吃的還要多,從來沒有被燙過。喬俊一埋頭吃了幾大口後,這才抬起頭來招呼鄭技術員和溫三和動筷子。溫三和想起那次喬俊一在家裏吃飯時,就說過自己愛吃豆腐渣。當時他還以為喬俊一是在說客氣話,沒想到喬俊一真的是愛吃豆腐渣。溫三和最不喜歡吃豆腐渣,他嫌豆腐渣裏的腥味太重,盡挑吊鍋裏的豆腐吃。溫三和用筷子夾豆腐時,還要將沾在上麵的豆渣抖落。

喬俊一看了幾次後,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一點豆腐渣也不吃?”

不等溫三和回答,喬俊一又說:“這些豆腐渣是從安徽那邊買來的。喬家寨的豆渣要留著喂豬,人是不能吃的。誰吃就要開會批判誰。不過就味道來說,安徽那邊的豆腐渣也的確好吃一些。”

聽喬俊一這一說,溫三和更不想吃豆腐渣了。他說:“我不僅不吃豆腐渣,羊肉狗肉我都不吃。”

鄭技術員說:“你早該說清楚這些。要不然喬書記還以為你是修正主義苗子。”

喬俊一大笑起來。趁著喬俊一高興,鄭技術員將第二天要人幫忙的事又說了一遍。喬俊一舍不得那些含在嘴裏的豆腐渣,他擺擺手示意讓喬會計替自己說。喬會計說他已經和喬俊一說過了,喬俊一要鄭技術員明天先跟上他到喬家寨各處轉轉,放鬆一下再說。喬會計說著就要將手裏的酒瓶打開。

這一次喬俊一搶著開口說話了:“不要瓶裝的,拿鐵菱角酒來。”

溫三和暗暗叫苦。鐵菱角是一種長在麻骨石縫裏的蕨根。六二年到處都在餓死人時,幹部們號召農民上山將鐵菱角挖起來,曬幹後磨成粉做粑吃。凡是吃了鐵菱角粑的人都拉不出屎來,那些被憋得快死的人因此後悔,說早知這樣難受還不如餓死算了。用鐵菱角釀酒是這兩年才發明的。鐵菱角酒很便宜,五角錢可以買兩斤。雖然便宜到了頂,喝的人卻不多。廣播站的魯站長喝過這種酒。溫三和被意蜂從樟河水庫管理處帶回來時,魯站長曾在民兵小分隊的門口替意蜂出主意,如果碰到頑固不化的人,就用鐵菱角酒灌。魯站長形容鐵菱角酒一下到肚子裏,就有一團火升起來,肚臍眼以上的地方都會變成火炭,如果不及時喝水,舌頭和嘴唇都會裂開,牙齒則會被煉成鋼鐵。喬會計從賬櫃頂上取下一隻打吊針的瓶子,剛一擰開橡皮塞子,就有一股火辣辣的酒氣撲麵而來。喬俊一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下,不等喬會計替他斟進杯子裏,先拿過瓶子結結實實地喝了一大口。喬俊一叫聲過癮後,還將瓶子遞到鄭技術員手裏,要他也學自己的樣子來一口。

見鄭技術員將酒瓶放在桌子上,喬俊一有些不高興地說:“知識分子總以為別人不幹淨。其實鐵菱角酒非常厲害,我們喬家寨的赤腳醫生經常用它代替酒精給人消毒。”鄭技術員笑一笑後邀上溫三和,拿起杯子給喬俊一敬酒。喬俊一也不計較先前的不快,一邊接受著溫三和他們的敬意,一邊說自己這幾年在縣裏、省裏和北京喝過很多名酒,別說竹葉青、劍南春,就是茅台也沒有鐵菱角做的酒好喝。喬俊一繼續說,前幾年喬家寨學大寨的任務最重時,幹完一天活下來,累得身上的每一個骨節都痛。後來他發現鐵菱角酒的酒勁足,就試著在睡覺之前喝幾口。沒想到還真見效,早上起來身上就舒鬆開了。

喬俊一越喝越高興,他說:“外麵來參觀的人總纏著要學喬家寨的經驗,別的經驗我都介紹了,隻有一條我對誰都沒說:不喝鐵菱角酒就學不了喬家寨。”

鄭技術員說:“其實這條經驗很科學。喝點酒,恢複一下體能,第二天才能繼續大幹苦幹。”

喬俊一說:“你這樣說就對了。在喬家寨,我就是科學。就說先前修的那座小水庫吧,我連尺子都沒用一根,就帶著人將它修成了。六九年發那麼大的洪水,它都頂住了。”

溫三和硬著頭皮喝了幾杯鐵菱角酒。開始他還能撐著聽別人說話,慢慢地就不行了。他覺得肚子裏有股火越來越旺,好不容易開口告訴大家,說是聞到自己的心肝脾肺被煎熟的味道了。喬俊一叫他多吃點豆腐渣,豆腐渣是壓火的。溫三和從吊鍋裏舀出一勺豆腐渣,慢慢地嚼著,還沒吃完,人就醉倒在桌邊。

一覺醒來,溫三和的眼裏都是陽光。

溫三和往起爬時,額頭上有一種撕裂感。正要倒回到枕頭上,鄭技術員提醒他動作快點,喬俊一今天要帶他們到各處走走。溫三和有些不解,喬俊一知道他們的測量工作還沒完成,為何還要浪費寶貴時間。鄭技術員不肯作答,他要溫三和隨遇而安,上了喬家寨,就聽喬俊一的。洗漱完畢,兩個人進了廚房,看著喬會計挽起袖子,彎腰從一隻大缸裏撈出一大碗醃菜,然後從鍋裏盛起十幾個蒸熟的紅芋,一起放在桌子上。溫三和一直不喜歡吃紅芋,他不能明說,隻好借口說喬會計應該將醃菜洗洗,炒一下再上桌。喬會計哪裏會聽溫三和的,他直截了當地回答說,這是喬俊一喜歡的吃法。一旁站著的鄭技術員沒有附和溫三和,坐到桌旁,左手拿起一隻紅芋,右手拿起一根醃豇豆,大口大口地嚼起來。

溫三和剛咽下一個紅芋,喬俊一便背著自動步槍風風火火地從門外進來了。

喬俊一一來就抓了幾個紅芋和十幾根醃豇豆在手裏,也不問別人吃好了沒有,轉身就叫溫三和與鄭技術員跟著自己走。

剛出門,背在喬俊一身上的自動步槍就在陽光裏深深地閃了一下。溫三和的眼睛被照亮了許多,他讓自己的目光繞過隔在中間的鄭技術員,一次次融入槍身上嶄新的烤藍中。背著自動步槍的喬俊一,穿了一件與這支槍很相稱的的確良軍上衣。他大口大口地嚼著紅芋和醃豇豆,一邊走一邊說,洪書記不僅給了一支自動步槍,還給了一百發子彈,讓他用來對付那些對開展學大寨運動不滿的人。溫三和聽著這話,心裏嚇了一跳,以為喬俊一要去抓什麼人。喬俊一將手裏攥著的那些東西吃光後,在路邊找了一個不太幹淨的水坑,洗淨手上那些黏糊糊的東西,還沒站起來,就大聲地告訴溫三和與鄭技術員,今天什麼事也別管,一心一意跟著他上山打野雞。

喬俊一說的是真話。再次走起來時,隻要遇到人他就開口問有沒有聽到野雞叫。

鄭技術員替他擔心地說:“大家都在忙著學大寨,你這個學大寨的帶頭人,卻在四處打野雞,說出去可能會有不良影響。”

喬俊一得意地笑起來。他說:“我比你們的思想先進就表現在這裏。打野雞在別人那裏是壞事,到我手裏卻是好事。隻要這槍一響,喬家寨的群眾就幹勁倍增。”

說著,喬俊一就將自動步槍從肩上卸下來,打開保險機,瞄準田埂上的一塊石頭來了一個點射。溫三和沒想到喬俊一真的會開槍。他不怕槍響,卻怕彈頭從石頭上彈起來,飛過田野時發出來的那種極尖銳的呼嘯聲。田野上正在幹活的農民也怕這種跳彈的聲音。

跳彈迸到哪兒,哪兒的人就嚇得彎下腰,大聲地叫著:“喬書記,你的新式武器太厲害了!會嚇著人的!”

喬俊一很冷酷,他一點也不笑,隻是衝著叫喊的人說:“我的新式武器是對付壞人的,好人用不著怕。”

跳彈的聲音完全消失後,喬俊一將自動步槍遞過來讓鄭技術員和溫三和也試試。溫三和有些發愣,反應慢了。鄭技術員搶先接過自動步槍,毫不客氣地衝著喬俊一已經射擊過的石頭扣了一下扳機。溫三和跟著鄭技術員開了一槍後,心裏才興奮起來。收獲過的稻田旁,黑黑的石頭上被子彈擊出一串雪白的淺坑。那些躲跳彈的農民全都抬起頭來,敬仰地望著喬俊一。有幾個膽子大一些的年輕人,還一聲聲地叫著,要喬俊一也獎勵他們一槍。喬俊一大聲地答應著,要他們更加努力地幹,過幾天全區的人都要來支援喬家寨修水庫,大家的表現一定要配得上喬家寨的榮譽,不管是誰,隻要上了大隊的群英榜,到時候不僅每人獎勵一顆子彈,還會允許他們背著自動步槍照張全身相。

走了兩公裏路,一直沒有碰到野雞。

溫三和說:“怎麼連野雞叫聲都沒有?”

迎麵走來一個衣著像幹部的男人。那人衝著喬俊一點了一下頭,不客氣地說:“春天發情時,野雞才會叫個不停,現在是秋天,隻有不分季節的人才會到處亂叫。”

喬俊一笑嘻嘻地說:“難怪隔著一座山也能讓你老婆吵得夜裏睡不著,原來是她發情了。”

那人也跟著嘻嘻地笑:“你們喬家寨也有這樣的女人,隻要誰給她半斤芝麻,她就會馬上為誰發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