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俊一突然不笑了。他鐵青著臉將那人盯了一通。
那人並不怕喬俊一,依然笑嘻嘻地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是安徽的,不歸喬家寨管。”
喬俊一瞅著慢慢走遠的那個安徽佬,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安徽佬一向對學大寨活動不積極,為什麼就沒有人對他們進行教育!”
溫三和說:“他好像是個領導!”
喬俊一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狗屁。安徽佬個個都是這樣,仗著有幾個臭錢,就將自己打扮得像是國家幹部。”
離開機耕路後,喬俊一帶著他們鑽了好多大大小小的山坳。每到一處大家都要豎著耳朵聽一陣。那個安徽佬說的也不全對,秋天裏還是有野雞叫。可惜的是,那些鳴叫的野雞全都待在鄰近的安徽境內。喬俊一對這一點並不太在意,沒有野雞,他就將自動步槍瞄準樹上的鳥窩、馬蜂窩或者其他讓他感興趣的東西。喬家寨大隊管轄的範圍不大,臨近中午時,他們來到昨天傍晚有人吵架的地方。兩個民工正在修理著被毀壞的工棚,那個女人還在自家門口遠遠地盯著。喬俊一要溫三和猜一猜那個女人是誰。
溫三和說:“我沒有來過喬家寨,想猜也無從猜起。”
喬俊一說:“可你在這兒有同學呀。”
一想到王勝,溫三和就說:“怪不得昨天傍晚見到她時就覺得麵熟,原來是王勝的媽媽。當時我還想,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不讓喬書記請來學大寨的人在自家門口搭工棚。”
溫三和以為喬俊一不知道王勝的媽媽與民工吵架的事,他剛將那場經過說了個開頭,就看見喬俊一左手抓著背帶一掄,將自動步槍從肩上卸下來,啪的一聲交到右手,緊接著又啪的一聲來了一個標準的舉槍動作。喬俊一平端著槍向前瞄準的動作都快趕上了意蜂。溫三和在高三年級接受軍訓時,意蜂曾經親自給學生們做過軍事技術演示。就連一向高傲的倪老師都很佩服地說,意蜂真有一些軍事上的天才,讓他轉業到地方,實在是國防事業的損失。喬俊一端槍的動作雖然不準確,但是那支讓人看了眼紅的自動步槍足以彌補這些不足。溫三和正要看清楚喬俊一瞄準的是什麼,自動步槍突然震顫著猛烈地響了一聲。溫三和還沒明白過來,離頭頂最近的天空裏,傳來一陣比母親為倪老師撕的卡布尖銳一百倍的破裂聲。
喬俊一放下自動步槍,衝著天空裏遠去的聲音說:“看樣子這家人真想不服我了,送過去的子彈都能反彈回來!”
話音剛落,王勝的媽媽先叫開了:“喬書記,你怎麼將槍口對準我?我是革命幹部的家屬!”
喬俊一從地上撿起滾燙的子彈殼,嘬著嘴唇試著吹了幾下後,從子彈殼裏發出一串不太和諧的音階聲。
見自己的話沒有得到回應,王勝的媽媽又叫起來:“喬書記,你不能像對待大家那樣對待我家!”
喬俊一將子彈殼往溫三和手裏一塞,再次端起自動步槍。他沒有顧及自己的動作是否標準,槍身還沒托穩,憋在槍膛裏的子彈就迸爆出來,擊碎的瓦片從屋脊上掉下來,像冰雹一樣紛紛落在王勝媽媽的麵前。這一次喬俊一沒撿子彈殼,王勝的媽媽也沒有再說話。
鄭技術員臉色蒼白地提醒喬俊一:“別將槍口對人,再好的槍也有走火的時候。”
喬俊一毫無表情地拎著自動步槍,走到離王勝媽媽很近的地方才說:“這支槍隻會對讓我看了不順眼的人走火。聽說你發現有狼入室了?我這是替你家打狼!喬家寨是什麼地方?別說狼,就是狗,也要拔掉幾顆牙齒。”
後麵的話喬俊一是說給王勝媽媽聽的。見喬俊一已經知道昨天傍晚這兒發生的事,大家都不做聲了。正在一旁修理工棚的民工也不敢做聲,隻顧埋頭幹自己手裏的活。沉默之際,掛在門口的廣播喇叭響了。喬會計在喇叭裏沙沙地說:“收工時間已到,請大家回家好好吃飯,下午出工後要加倍發揚喬家寨人戰天鬥地的精神。”喬俊一走上王勝家門口的台階。王勝家的大門門框是用條石砌成的,因為年代有些久遠,那些條石被這個家裏的人磨得又光又溜。門框頂部的條石上有一排圓圓的雕花,其中一個福字被子彈擊碎了。
“我的槍法真準,是不是?”喬俊一伸手摸著那個福字說,“王家母,你也不要再怕了,這個福字早就應該毀掉,我這是幫你破四舊。”
王勝的媽媽將頭一低,轉身就要進屋,喬俊一攔著她,指著溫三和說:“誰叫他是王勝的同學——中午的飯就派在你家了。”
溫三和跟著喬俊一進到王勝家裏。坐下後,他主動同王勝的媽媽說了一些王勝讀書時的事。王勝的媽媽有些不情願地對喬俊一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喬俊一毫不客氣地說,如果沒有自己的提拔,喬家寨就沒有這樣的革命幹部家屬。王勝的媽媽不得不再次表示自己的感謝。喬俊一要王勝的媽媽別總是空口說白話,真要感謝就將家裏藏著的雞蛋、臘肉拿出來。說說吃喝上的事情,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王勝的媽媽真的進到自己的臥室,從蚊帳後麵取出拳頭大小的一塊臘肉。臘肉雖然不多,卻讓喬俊一的臉上充滿笑容。
不一會兒臘肉的香味就從廚房裏飄出來。
喬俊一得意地說:“我就曉得全大隊隻有王勝家還有臘肉。現在的人,如果不經常用東西在頭上敲打,後腦勺上就會長出反骨來。”
溫三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扭頭看看鄭技術員。
鄭技術員的樣子也不像要與喬俊一搭腔。
眼看又要冷場,門口的光線一暗,金子荷背著一隻軍用挎包,猶猶豫豫地走進來。溫三和正想叫金子荷,一想到她與王勝的關係,嘴都張開了,卻沒有吱聲,想說的話全跑到眼睛裏,致使兩道虛空的目光變得非常有力。金子荷心裏也沒有準備,臉龐像被火燒過,轉眼之間就由通紅發展為醬紫。
“你是去安徽那邊換芝麻的吧!”喬俊一不認識金子荷,他盯了一眼,有些陰險惡毒地說,“你走錯地方了,這兒是喬家寨。”
“我是來走親戚的。”金子荷低頭說話時,眼睛老盯著那支放在喬俊一腳邊的自動步槍。
“在喬家寨,誰誰誰的親戚我可是都認識的。”喬俊一像是起了更大的疑心。
“我曉得,她是王勝的未婚妻。”溫三和怕喬俊一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極不情願地將金子荷與王勝的關係介紹了一番。
喬俊一有些不相信,他揚起嗓門叫王勝的媽媽出來認人。王勝的媽媽聞言從廚房裏出來後,高興地將金子荷摟在懷裏,親熱了一番。嘴裏反複嘮叨,說是真沒想到金子荷這個時候會主動來家裏。喬俊一卻不高興,等兩個女人的親熱話說夠了,他插進去,說王勝的媽媽早就應該將這事向他彙報。王勝的媽媽說,王勝在區裏當幹部,她以為這事不歸大隊管,就沒有多事。說罷,王勝的媽媽就將金子荷領進廚房,要她幫忙在灶後燒火。
不一會兒,飯菜就做好了。金子荷幫著王勝的媽媽將飯菜端上桌子後,再次躲進裏屋裏。王勝的媽媽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三個男人有吃有喝的,自己也不上桌相陪。這一帶的規矩就是這樣:男客在家裏吃飯時,女人就得回避。在喬俊一的帶領下,溫三和他們很快就將半碗亮晶的臘肉吃光了。
喬俊一滿足地抹了一下嘴,回過頭對王勝的媽媽說:“自從當上了書記娘娘,你的臉上和身上好像都長白了!”
王勝的媽媽說:“要是我真的是變白了,不用你來檢查,別人也會抓我的修正主義典型。我多少見過一些世麵,膽量比較大,隻是被你嚇白了臉。換了別的女人,無緣無故地挨上兩槍,早就將肚子裏的兒腸嚇了出來。”
溫三和最初沒有明白兒腸是什麼,等到弄清楚兒腸就是胎盤後,獨自躲在一邊悄悄地笑了。
喬俊一說:“你這是以婦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別以為我就那樣沒眼光,見不得女人長得白。其實女人就是要白要嫩。剛才王勝的未婚妻一進門,我和大家一樣,眼珠子都不會動了。王勝有眼光,這姑娘的樣子長得讓人心疼。”
喬俊一朝裏屋深深地看了一眼。喬俊一忘了金子荷姓什麼,他一點顧忌也沒地重新問了一遍。
問清楚後,喬俊一又說:“小金要在你家住幾天?”
王勝的媽媽說,因為金子荷所在大隊的民工大後天就要來喬家寨水庫工地,金子荷已經被安排到工地當赤腳醫生,她在家裏沒有太多的事,幹部就給了三天假,讓她先來喬家寨,找機會上工地指揮部多要一點藥品。王勝媽媽的解釋讓喬俊一不滿起來,他認為包括安徽在內的很多地方之所以至今仍是山未動,水沒移,根本原因就是學大寨的態度不堅決,好生生的一名勞力,開口就放三天假,實在太沒有思想水平了。
說著話,喬俊一激動起來了:“階級敵人是不會給我們放假的。不管是誰,隻要來到喬家寨的地盤,我就要管,就要排他們的工。今天還是讓小金放假,明天就得上工了。不做別的事,跟著小鄭和小溫,給水庫大壩放線。”
王勝的媽媽心裏很不高興,臉上卻不敢再有丁點表露。這時候,溫三和他們已經吃完飯,王勝的媽媽將金子荷從裏屋叫出來,將喬俊一的意思當麵對她說了一遍。金子荷點頭答應時,溫三和發現她的眼角裏有一絲隱藏得很深的笑意。
按照喬俊一的吩咐,王勝的媽媽將掛在門頂上的廣播喇叭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廣播喇叭裏正在播送溫三和最喜歡聽的《阿佤人民唱新歌》。喬俊一衝著廣播喇叭叫著喬會計的名字,要喬會計將那邊的唱機關了,等他講完話後再重新開始。喬會計在廣播喇叭裏答應了,隨後又大聲地要求全體喬家寨人民注意收聽喬書記的重要講話。喬俊一看了金子荷一眼,開口就說自己又發現一個在學大寨活動中湧現出來的先進女青年。喬俊一對著廣播喇叭說話的樣子讓溫三和十分好奇,他忍不住跑出門,站在隔壁人家的門口,聽著喬俊一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從廣播喇叭裏傳出來。也許是剛剛吃過臘肉,從喬俊一嘴裏冒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飽滿圓潤,聽起來非常動人。喬俊一在廣播喇叭裏誇張地表揚金子荷,說她還未嫁到喬家寨,就開始以主人翁的姿態為建設喬家寨出力,放棄難得的探親假期,主動提出在喬家寨參加勞動的要求。喬俊一要求喬家寨人民要放下自己的高姿態,好好向金子荷學習,隻有這樣才能永遠保持先進,才能確保不被別人超過。喬俊一最後還動情地說,金子荷是棵好苗子,他要像當年培養王勝一樣,好好地將金子荷培養成可靠的接班人。
喬俊一真的很喜歡金子荷,自己的腳都站到門檻上了,還在回頭與站在堂屋中間的金子荷說話。
喬俊一說:“我不喜歡讀了太多書的人,也不喜歡一點書也不肯讀的人,像你們這樣的高中畢業生最合我的心意。”說著他就將溫三和做例子。“當初我也想培養你,讓你來喬家寨當知青。要是早聽我的話,這會兒你肯定已出人頭地了。不過你終於還是拐彎抹角地來了。隻要在喬家寨,不管是什麼身份,我都能有辦法培養你。”
喬俊一豪爽地說了一通後,溫三和心裏由衷地產生了許多的好感。
一行人走到外麵時,住在附近的人,都從自己家裏走出來,遠遠地看著站在王勝家門口的金子荷。喬俊一將自動步槍從肩上取下來,非要金子荷背著試試看。金子荷心裏挺喜歡自動步槍,經不住喬俊一三番五次地說,便將自動步槍背在身上,做了幾個動作。有槍在手的金子荷胸脯聳得很高,修長的脖子也從棉襖裏挺拔出來,極像電影裏的女民兵。喬俊一見了,情不自禁地許願,等到金子荷嫁到喬家寨後,他就將自動步槍贈給她。喬俊一的話讓金子荷的臉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紅暈。
金子荷羞羞答答的樣子特別美麗,溫三和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喬俊一還要帶著鄭技術員和溫三和去一些還沒有去過的山村。
一些半大不小的男孩,笑嘻嘻地跟在喬俊一身後。喬俊一故意留下一些破綻,讓他們不時有機會伸出手來,摸一摸背在身後的自動步槍。走到山村的正中央,喬俊一從口袋裏掏出幾隻子彈殼扔了出去。經過一番人仰馬翻的廝打,喬俊一讓得到子彈殼的幾個男孩站到自己的麵前,要他們學著自己,好好練習如何用子彈殼吹出歌曲來。喬俊一將一隻子彈殼放在嘴唇上,似像非像地吹了一句:東方紅,太陽升。
就在那些男孩一個勁地對著子彈殼亂吹時,鄭技術員小聲嘟噥著說了一句什麼。
溫三和沒有聽清楚,他扭頭問起來時,鄭技術員有些慌亂地解釋說,他隻是背了一句毛主席語錄:槍杆子裏麵出政權。走在路上,溫三和故意落在最後,他一直在追憶鄭技術員說的那話。琢磨到最後,他突然想起倪老師曾經單獨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槍杆子裏麵出流氓。往後的時間裏,溫三和越想越覺得鄭技術員說的就是這句話。這天夜裏,溫三和將自己的想法端出來問鄭技術員。溫三和怕鄭技術員不敢承認,就說自己先前聽別人這樣說過。鄭技術員在堅決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後,還是對溫三和說了一些關於喬俊一的看法。鄭技術員說,喬俊一拿著槍,說是打野雞,其實是在槍打出頭鳥,向別人示威。喬俊一事先想好了,在別的地方轉來轉去,都是在做鋪墊,王勝家才是喬俊一的最終目的。
溫三和想了半夜後,又將剛剛睡著的鄭技術員弄醒,詢問喬俊一要培養金子荷是不是真心的。
鄭技術員說:“這要看金子荷與喬俊一配合得怎樣。”